“十一”这天,林向西在永光搞电影招待会,把黑洼人都请出来看电影。黑洼没有电视信号,黑洼人的文化娱乐就是翻山过岭到永光厂看电影。但永光也不是天天都有电影放,永光的电影也不是天天都在露天放,赶上在礼堂放,外人进不去。黑洼人去永光看电影,总有一半机会跑空路,运气好不跑空路往往又赶不上时间。农村的晚饭本来就比工厂晚,还要翻山爬岭走上个把小时。人家的电影不是为他们放的,不可能等他们到了才开演,所以很少有看到片头的时候。遇到看大片,整个广场都站满了人,去晩了只能看别人的后脑勺,那叫个受罪。今天看专场,又是白天又是在工厂的礼堂里,坐着舒服舒服地看,这叫享受。电影演的武打片《少林寺》,片中人出神入化的功夫让黑洼人大开眼界。可惜片子太短了。电影终场,好一会儿没见人离席。林向西跳上戏台,大声问下边:想不想再看一场?下边欢声雷动:想!接着又演了一场。这是部香港功夫片,片名叫《逃亡》。香港功夫更象打架,不象少林和尚有招有式。不过更提心吊胆。其实不完全在看什么,在看电影的感觉。就是换成《地道战》,那也不似往日看《地道战》。往日是在场外泅边,就象放牛娃扒学堂的窗户。今天他们堂而皇之地坐在合法席位上,看为他们演的电影,感觉高贵许多。
林向西已经提前出场了,站在广场上向刚出场的观众招手:到这里来一下。都没忘记今天的电影是林向西招待的,林向西今天是主,他们是客。客没有接受过招待回头就不认主的道理,林向西的手刚放下来,黑洼人就把他围了。一时间“哥、弟、叔、侄”, 叫什么的都有,七嘴八舌地问:啥事?林向西说,大家看看太阳摸摸肚子,是不是忘记什么事了?大家恍然大悟:可不是,都下午了。有人悟得更透一些:小林是不是还打算管饭啊?林向西说,大家今天是我请出来的,我不能让大家饿肚子啊!有心请大家下馆子吧,看我们这个阵势也没哪个馆子端得出来。这样,我刚才跟行政处联系了一下,工厂食堂为我们准备了点包子、咸菜,先将就垫一下怎么样?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都只嫌兜襟小了,岂有不肯“将就” 的?当下二、三百人簇拥着林向西,浩浩荡荡涌进工厂食堂。食堂早已准备停当,大得能睡下一个人的笼笹一溜儿摆在大厅,热腾腾的薄皮肉包子肥嘟嘟地往外渗油。人把高的不锈钢桶盛着滾烫的蛋花花汤,还有盆里油亮亮的大头菜丝炒肉片,看得人只流口水。林向西站在大厅中央亮开嗓门说,大家别客套,各取所需吧!哎别挤,有大家吃的。
人都是捧着肚子出来的,林向西陪大家一起回黑洼,别人当他送客,劝他留步:让你又花钱又花时间,多过意不去呀!林向西说,哪有,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啥事儿都不用干。他的话不是客套,自从加工厂丟了以后他真成了无业游民,天天躲在永光的内部宾馆打牌。要说花钱今天算是替他省了,平常输的钱不止这个数。我玩累了,想回黑洼躲几天清闲。都说,好哇!等在黑洼闲累了再出来挣钱。小林,我们今天看真了,你是能人。
二、三百人同时登山的场面很鼓舞人,像演一场群众戏。这是在山下,到山上就不同了,到山上都张着嘴喘气还嫌嘴小。他们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吃饱了不宜剧烈运动。由于大家情绪飞扬,一开始没有蓄住劲,上到一半就垮了,后半截路真是爬上去的。此刻太阳已经掉到黑山垭下了,山梁处在阴翳中,翻嵻风吹在身上爽到了心里。林向西提议:歇会儿吧吸根烟。他把两条烟同时撕开,委托几个年轻人替他撒烟。烟吸到一半,林向西站起来了。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二、三百人黑压压地坐在山梁上,看他指点江山:此刻站在这里不知大家有什么想法?他就这样用提问的语式开头:我每次爬上这道梁子都会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愚公门前有两座山,挡住了他家的出路,他敢于一家之力发起挖山运动。我们黑洼一百五十个家庭,上千双手,却被屁股下面这道梁子困住了。说到这里他恨恨地跺了一脚:看看两边,是不是两个世界、两个时代?众人随他的手势看山梁两边,像头一回看到了差距。一边是代表现代文明的工厂,一边是封闭落后的黑洼。果然是两个世界两个时代。可是这能改变吗?林向西说,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完全改变,但是缩小一点差距不是不可能。起码从现在开始我们在思想上应该意识到,我们不如愚公。不就是这道梁子吗?就是这道梁子让我们出去得绕十几里山路。如果我们有点愚公精神,打穿这道梁子,那咱们黑洼就和工厂连起来了。工厂大门外就是公路、就是后垱,大家想想该有多好?有几个小青年立刻跳起来叫道:那我们再去工厂看电影就不用爬这道该死的梁子了。林向西说,方便看电影不是目的,我们黑洼完全有可能和外面一样通电视。有了电视我们就可以天天坐在家里看电影,不用再往厂里跑了。我们打通这道山梁主要目的是方便出行,方便流通,这是黑洼脱贫致富的前提。大家的情绪普遍被调动起来了,他们憧憬着那个撒泡尿都可以去厂里入公厕的日子,何等的鼓舞人心?其中有冷静些的,很快发现这里边有问题,首先是老邹同不同意。老邹是书记是村长是黑洼的天,他要是不点头莫说要凿通一架山,你就是在山上刨块石头垫脚都不成。林向西异常沉重地说:非常不幸,他不同意。大家象突然遭遇了霜冻,情绪低落下来。林向西说,我昨天找他谈这件事碰了钉子,一开始也很灰心。但我用三分钟时间想通了一个问题:他不同意不是看不到这件事的好处,而是他根本办不成这件事。就他那个越穷越硬的牛脾气,和人家拧了几十年,人家根本不会同意咱黑洼把工厂当菜园子出入。他做不到的事如果别人帮他做了,他会认为没面子,所以他不能同意。所有人都相信林向西的话没错,老邹的确就是这样一个老邹。那还说什么?你早知道是这个结局就莫要让我们空喜欢一场呀!林向西敝亮地笑着:这不是结局,这只是一个障碍。要实现我们的目标只要搬开这个障碍就可以了。人们开始听出点门道来了,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有人忐忑地问:那咋办?林向果断地出手:推翻他!
尽管大家已经猜到了林向西的心思,他这简简单单三个字说出来,还是把大家吓了一跳。邹大昌统治黑洼四十年,人们早已习惯了,或者说早已忘记了他头上还有天。山高皇帝远嘛,老邹就是黑洼的天。这么多年还没有谁想过要取代老邹,甚至没有想过老邹也是可以取代的。黑洼的选举历来都是等额选,候选人永远只有邹大昌。不是上面有意安排的,也不是邹大昌不允许有人陪选,而是黑洼找不到陪选的人。人们连把自己的名子写上黑板的勇气都没有,认为那是对老邹的冒犯。现在林向西说要推翻他,人们既紧张惶恐,又按捺不住兴奋:
推翻他谁来当?你会当吗?
林向西不躲不闪,坦坦当当:如果大家选我我就当。
有人问:你不怕得罪他?
林向西说:不怕。
又有人问:你要咋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