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鹏
忽略身边的海已经很久了。一支作为景点的锚默立海边,斑斑锈迹留下太多风浪的痕迹。游人熙来攘往,很少有人在意或理解它的存在。谁愿停下身来,听一支锈迹斑斑的锚的诉说?
海是难以解释的。可以感受,可以想象,但难以解释。滨海路沿着海岸线蜿蜒前行。落日在海天交接处静静地浮着,海在脚下涌着温和的浪。咸涩的晚风,将我满身的疲惫一层层剥落。薄薄雾气中,隐约传来海的沉吟,宛若一抹最本真的召唤。曾经丛生的礁石消失了,栈桥依旧。一对恋人撑着小花伞,相依相偎地在栈桥上踱步。相对于彼岸,栈桥的意义在哪里?我喜欢栈桥,喜欢它的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一次次地走向它,走向这段并不遥远的“桥”,这段让人身心宁静的“路”。没有人会希望通过栈桥到达彼岸,它只是把你送到距离美和感受更真切的一个地方,将彼岸定格在视野与想象之中。这是它与别的桥的区别所在。独立栈桥,迎着海风,我不知道是海水充盈着沉默,还是沉默充盈着海水。夕阳已经沉没,海的余温让人心动,让人想象晨曦是怎样地再次托起这个城市。懂海的人,此刻应该是沉默着的。
我曾在大海深处的一个小岛上度过数日。那天我们驱车赶到海边已是日暮时分,薄雾蒙蒙,只觉海天一色,渐渐地便从海浪声中辨出机帆船的声音。大家于是雀跃起来,岛上的人应约驾船来接我们了。一阵忙乱之后,船在海中稳稳地漂了约半个小时,然后停泊在一个小码头。下了船,便爬坡,坡势不陡,却挺长。我们背着行囊,走走停停,气喘吁吁,好久才遥遥地看见躲在树丛中的村落。村子不大,不足百户人家,屋舍若隐若现,藏在山的半腰,看上去不甚规整,却与这岛的风格极为相仿,显得格外和谐。岛人热忱地接待了我们,住处是两间古旧屋舍,屋后有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大家围着石桌坐下,把酒临涛,其乐融融。岛人常年饮用积蓄的雨水,借风力发电,日出而渔,日落而归。生活在北京的友人,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习以为常了,陡然来到这里,远离尘世的喧嚣,好似进了世外桃源。我注意到一株默立于芳草青藤之间的树。那是一株黑枣树,树皮是龟裂的,树枝上挂满红色吉祥物。岛人说,自从有人在岛上居住,就有了这树,如今至少四百年了。那夜,我们一伙人坐在小岛码头的台阶上,聊着一些与文学相关的话题,不知不觉间,海潮悄然涨到了我们脚底下。我在栈桥上徘徊,回想一些与海相关的事情。夜色缓缓罩了下来,越来越紧。城市淡远了。烟台山与海相依相偎。没有了想象,只剩下海,这巨大的水,漾漾地簇拥着栈桥,包围着我。生活有着若干的可能,心里装不下这海,就不要说已经懂得了生活。
栈桥附近,有一个叫做月亮湾的地方。那是一片深月形海湾,一道宽约一米、长二十余米的海堤,静静地探进海里。这是我心中另一种形态的栈桥。在它的尽头,是一座不锈钢制的月亮老人雕塑。这里成了青年人谈情说爱、海誓山盟的地方。这片深月形的海湾,与冰心老人的童年紧密相连:上个世纪初,少年冰心时常独自一人来到月亮湾,听着生生不息的涛声,看着由远而近的一排排浪花,静静等待父亲的归来。她在《忆烟台》中这样写道:“我童年时代的烟台,七十年前荒凉寂寞的烟台,已经从现代人们的眼中消逝了。今日的烟台是渤海东岸的一个四通八达的大港口,它朝气蓬勃、容光焕发地正忙着迎送五洲四海的客人。它不会记得七十年前有个孤独的孩子,在它的一角海滩上,徘徊踯躅,度过了潮涨潮落的八个年头。”
潮起潮落。近在咫尺的海,是一个遥远的存在。
海不是隐喻。海究竟记住了什么,栈桥深深地懂得。
选自《人民日报》2010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