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
永祥是在非公社的年代死的。
但我关于他的点滴记忆却属于公社年代。原因很简单,我是一九七八年秋天离开杨村的。那时生产队还没实行“包产到户”。当我和堂兄荒雨在濛濛细雨中,用板车将我的口粮拉往公社粮站,我不知道脚下的路正通向公社年代的黄昏时分。赭黄的旷野中飞起黑白相间的鸟群,紧飞一阵又栖停一阵,一副忧伤又潦倒的样子。灰黛的村落在斑斓的树林边如同我的青葱岁月时隐时现。我要说,在青阳丘陵的起伏不平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隐忍之物。
临近公社的地段有一个大陡坡。荒雨在前面拉,我在板车后推。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荒雨歇了下来,我在一边叹气,看着坡顶的桥发呆,而倾泻的涧流正从涵洞里轰鸣而下。那时我想起杨村的拖拉机。可是永祥和男劳力都到县里修河去了。这一板车稻谷是我的口粮。它直接关乎我的胃,更关乎迁户口的关键步骤——转“粮油关系”。那时候我与世界最重要的关系之一,便是这种“粮油关系”。在乡村,你的“粮油关系”与土地保持着最朴实而直接的关联;而到了城市,这种关系被压缩成了一个小本本。想想看,体制既庞大又复杂,但归结到个人却如此简单,仿佛拖拉机手永祥画的马达草图,歪歪扭扭的,不过一张纸片而已。
公社中学放学了。那是公社年代许多平常日子中的一天,归鸟在细雨中纷飞,学生们从桥上走下来。那天若不是有几个学生帮忙,板车是无论如何也拉不上去的。到达公社时已是黄昏。稻子过磅后,我得到一张收条。因粮站主任下班,手续办不了。如今想来,那天走在返回杨村的黑乎乎的路上,有点类似我此刻对杨村和红色拖拉机手的回忆。我在想,在“粮油关系”与广袤丘陵之间突突地奔驰的,不正是永祥开着的红色手扶拖拉机吗?路边的土墙上用石灰刷着大字标语:“我们一定要在一九八〇年实现农业机械化!”那个让我和社员们渴盼的一九八〇年,此刻竟已成为回首中的一道遥远而黯淡的岗脊线了。
而杨村唯一的拖拉机手,在跃过这道岗脊线后不久就死了。也就是说,他短暂的一生被这偶然事件切割在公社年代那边了。
永祥驾着红色手扶拖拉机的样子让我羡慕。在小猪崽般的突突突的声响中,他戴着一顶蓝灰帽子,双臂扶撑着把手,那神气倒跟驾驶坦克似的。不过,他那双本来就小的眼睛眯得更小了。永祥是杨村生产队唯一的拖拉机手,并且无师自通,竟会修理它。这让他在杨村作为拖拉机手的地位不可动摇。
生产队的机房与我的厨房仅一墙之隔,永祥算得上我的半个邻居。事实上,这一排“合六间”结构的队屋,却开了三个门,西头三间一个门,包括粮仓、会议室和我的居室;中间一个门是厨房,东头一个门是拖拉机房,隔墙被打掉了,成了一大间。这些房子都没有天花,直通房梁和瓦顶。
永祥家就在队屋后面的土岗上,那儿树木繁深,杂草疯长。永祥的母亲死得早,后来有个逃荒女携两个女伢流浪到这儿,永祥爸就收留她做了老婆。女伢长大后,老大嫁给了生产队长,老幺跟永祥一同长大,长得蛮好看。永祥喜欢这个妹妹。但兄妹关系成了一道障碍,后娘也不曾松口。我下放到那儿时,永祥的大事还没敲定。不过,很快就定了。结婚那天,我去永祥家喝了喜酒。那是一九七六年底,正值隆冬。外面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喜酒吃到半途,忽然有人喊“狼来了”,引得宾客一齐拥到屋檐下。外面什么也看不清,隐约可见的是白皑皑的田野、粗牛绳般的大路和富有质感的丘陵上墨如锅底的夜空。
“你们快看,狼跑到河边了!”新郎官说。他似乎真的看见了狼。
永祥以前脾气很坏,在家里动不动就摔东西,但娶亲后变了,逢人就笑。乡村女人的存在犹如那些低垂的、柔和的芭茅花,散发着温静的青光使得低暗的土屋里不太黑,也不太落寞了。
永祥非常能吃苦,尤其“双抢”季节,他是最忙的,也是最累的。拖拉机超负荷耕作是最容易坏的,如果自己不会修,就得搞到十几里外的公社农机站去,而这将耽搁晚稻插秧的宝贵时间。因此,每天永祥从田里回来后,都要检修机子,一直忙到繁星满天时。我有时待在边上,看他捣鼓机子。现在我才懂得,红色手扶拖拉机是公社年代最复杂的事物之一。至少我至今仍未将它研究透,尤其是它内部的汽缸如何运行,且何以产生如此狂热的能量。(想想看,当时按政策我是可以不下放的,因为我拿到了“病免证书”,可我还是来了,我想我也许就是奔着红色的它来的!)但即便它再复杂,永祥也能将它拆卸下来,然后再组装上去。不过此刻,永祥的脸上已分不清哪是眉毛哪是眼睛了。有时媳妇送饭到机房来,他就赶紧用纱布胡乱揩脸,结果反成大花脸了。
我说,“永祥,你唱刁德一,用不着化妆了。”每到冬闲时,大队领导也组织各队演戏,《白毛女》、《沙家浜》一度是保留节目。
“啊哈,那你唱胡传魁!我‘烧锅的’唱阿庆嫂!”永祥蹲在地上说。
“你俩说谁?哪个是阿庆嫂?”永祥媳妇大惑不解地问。
于是我和永祥都笑起来。我说:“海林,你问‘黑格尔’吧!”
春天插秧时,大家在一起说笑话,我随口送给永祥一个绰号“黑格尔”。他坚决不认可,于是他给我也戴了一顶“高尔基”。但插秧的社员都喊他“黑格尔”,其实他们都不知道黑格尔是谁,是哪国人,他们只觉得这个名字好玩,念在嘴里挺滑溜的,与“荷花”、“狗子”之类的土名味道不同,再加上“黑”字跟永祥也挂上钩,于是这个绰号就传开了。但永祥一直不认可。可他愈是反对别人喊,他们愈是喊。说实话,那个年代的乡村值得一笑的东西,实在太少了。“高尔基”对当时的国人来说并不陌生,学生们大都会背诵《海燕》;而“黑格尔”因被视为马克思主义两大来源之一,于我早已如雷贯耳。不过,在七十年代末,“黑格尔”与红色拖拉机手粘连在一起,终归不伦不类的,如今看来还有点后现代的味道。
我听说永祥死了,是在他死了几年之后。那时候“公社”已改成“乡”了。我有一个亲戚搬到乡政府开小店,她有一次到安庆来进货,闲谈时便无意中提到这事。“永祥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怎么讲呢,他自己把自己轧死了。”她说。
永祥还跟过去一样起早摸黑地忙碌,仍开手扶拖拉机,只不过他干的是跑运输的活儿。那天他载着一车石头,在下陡坡时发现车子有问题,便刹住车,钻到车肚下面去检修,谁知这时车子突然朝下滑行,轮子从他头上碾轧过去……“是不是桥下那个陡坡?”我惊讶地问。
“是的。他要是在轮下垫块石头,就没事了。永祥太大意。”她说。
当年我和荒雨拉板车爬不上去的,也是这个陡坡。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一个细雨濛濛、涧流轰鸣的秋之黄昏!它跟所有的黄昏毫无二致,既不怎么明亮,也不过于黯淡,阴影就像一种多余的附生物,攀缠于那些已存在了多少年的植物和岩石上。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万物在聆听自己的生活,而死者在聆听他们的生存是怎样被生者延续的。如今,在青阳丘陵的一派青葱中,必有一个长满青草的坟包是永祥的,必有一个墓碑是属于这个平凡的红色拖拉机手的。
“他自己把自己轧死了。”头一回听说世间有这事,简直像一个关于悖论的寓言。从通常逻辑讲,驾驶者在自己的车轮之上,他可以轧死任何人,唯独不可能轧死自己!但这被我视为铁定的逻辑,却被真实的生活颠覆了。
记得那年我临走前第二次到粮站办手续,还跟肥头胖脑的站长吵了一架。当时他在开会,我跑到会场找他出来。他非常不高兴,那臃肿的面部表情在告诉我:你算老几?敢到书记开会的现场叫老子?我说,“昨天找你不在,不然早办好了。”他挥着手臂发火了:“这能怪我吗?只能怪你!你来得太迟了。”这是公社年代那个风起叶落的黄昏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它已失却了当初要把众生吞下去的强烈光芒。它彻底衰落了。我看见桥边那棵红枫的树身布满了奇怪的结疤和虫眼。真的,我记得那年它没有燃起火把。
我曾认为那个时代是没有生活的。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我懂得人的生存远比一切政治定论要复杂得多,也坚韧得多。当然,那种乌托邦实验让两代人付出了代价。那是一个纯洁得近乎病态的年代。其实在那纯洁中既含有难得的朴真,也织入了迷惘和纷乱。三十年后我对这种乌托邦实验仍抱有某种敬意,至少它已构成了我的、你的和他的生存的一部分,或者说它是我对人类生存表达敬意的一部分。在它渐行渐远而变得更加黯淡时,反倒能瞥见一点烛亮了。当年我是“逃”出杨村的,如今当我回首时,我和永祥的青葱岁月有一部分是长在一块的。
黄昏永远似曾相识,却从未停止过重临这个世界,以及每个蝼蚁般卑微的个体生命。在我的记忆中,那丘陵地带波浪般的、或黄或绿的岗脊线上,必定会升上来一辆红得像火的手扶拖拉机!然后它缓缓地下降,下降,直到它像枫叶一样飘落到布满阴影的土冈下面——我再也看不见它了。土道旁那一片结满霜籽的乌桕树仿佛逝去的年代,而蓊郁的荆丛则更像一个令人疼痛的寓言。
选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