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兵
△时间
今日小满,二十四节气中第八个节气,标示着我的家乡——北中国大部分地区农作物籽粒开始盈满,并走向收割和收获的时节。
微风徐徐送来麦香,大地上此起彼伏,一派热闹。我猛然想起来开镰,想起了街市上农人备割的场景;也猛然想起了育万物以养人,可似乎无声无时、永远岑寂的土地。
四季把一年分割,二十四节气把四季分割,一天被二十四小时分割,而一秒、一分、一时则把二十四小时分割。时间如刀,在这游如发丝的无限分割中,把世间的一切分割。
土地无时,仿佛是一片死海。如我们的祖辈,睡过一世一生。也如我们有时的心,活着,犹如死去。时间在生命之外毫无意义。
但土地,温热的土地,绝对是有生命的。岑寂只是它的外壳,生命在它的骨子里。
从小麦、玉米、向日葵还有桃、李、石榴的生长过程中,可以发现漫无边际的时间,是如何被大地聚拢、排列、有序记录的。大地将植物慢慢推动,从日出到日落,从夜晚到清晨,植物们从青瘦、青涩到饱满、丰盈,充满了物候律令的激情和韵律,并以色彩的颗粒和丰沛的果浆呈现出来。
当我们吃着虚白热腾的馒头,当我们嘴角还有果浆果肉的汁液在滴落,谁还能说大地死寂?大地上生机勃勃,成熟的果实决定着我们的力量。诸如红薯、土豆、胡萝卜、莲藕,这些在不同时代被乡下人视为口粮的块根块茎,在被土地覆盖的黑暗里,以另一种方式照亮大地的深处,出于土而不被土所覆没,土地中最优秀的养分和品质被这些块状的根茎所凝结、吸纳,并反馈养活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占有者——包括我们。
红薯、土豆的滋味在我们中原是那样的绵甜、沙面,就像我老家被河汊缠绕的土冈,亲和而有筋骨;而胡萝卜、莲藕又是那样的甜脆、直白。红就是红,白就是白,难得混淆。做人做事上如青红不分、颠倒黑白,我的乡亲们就会以镢头般的牛脾气,以砸碎碾磙碾盘的倔强与你决裂,甚至一镢头下去,宁叫命碎,不为瓦全。大地用一茬一茬的庄稼和成熟,让时间成为色彩和丰硕,并让我们在吞咽这些食物时,体验大地的滋味;而当食物滑过我们食管和胃的时候,酥痒而快感,让我们长出骨骼和力量,顶天立地。
大地奉献的食物还决定着我们生命的时间和品质。当橙黄红熟的玉米高粱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摇曳,秋风就送来了酒坊醉人的气息,这些将被用来酿酒的高粱玉米,浑身弥散着阳光的热力和大野的雄浑。阳光以及季节的行程都将一同被带进酒的内部。蒸煮、发酵、压榨、过滤,酿造的过程正是大地伴着时间升腾的过程。从粮食进入到酒精的高度,脱去壳皮剩下内核,剥去形骸留下魂魄……而后是窖藏的寂寞。酒的滋味和品质由时间决定,历久弥香,越老越醇。当醇香的酒轻轻掠过我们的鼻尖,通过舌的味蕾融入我们的血液时,便是大地的一个年轮。这年轮化为酒神,刺激我们周身,尤其是麻醉头颅;在酒的作用下,微醺中写诗,小醉中作画,大醉中泼墨放歌,一个文人,也敢做出平时不敢做的事情,并想在一夜之间释放出许许多多的狂放。
那是秋收后的傍晚,大地一片干净。太阳隐去了,高高的谷堆旁边,盼望着时间快快过去的少女,怀揣着红红的苹果和大枣,在羞怯地等待。她要把纯真和甜蜜献给心爱的人,让他和她一道,走过大地赋予的这茬时光,度过属于他们的青春而又浪漫的季节。
△回声
五月的麦浪就要在隆隆的机声中倒下,田野里充满新麦的清香,外出的人们回来了,连老人孩子也出动了,村庄再一次因麦芒和成熟的歌唱,热热闹闹,排排场场。可再有一两场夏雨或一两声炸雷,麦客们依次而去,乡村又将空空荡荡。
在城市的深处,在一幢楼的高层,在一个深夜,我听到了一种隐隐的声响,这声响仿佛发自天边或大地深处,引起一阵沉闷孕育的震荡。
那是去年,我正走在深秋的乡下,乡下寂静得有些吓人,外出打工的青壮年还没有返回村庄。田野似油画,亮色是那满枝的棉花、金黄的谷穗和红红的高粱。这些曾被遗弃的庄稼兄弟重又回到了我的村庄,它们羞涩地挂在枝头上。这时,有毕剥的豆荚炸响,几粒忧伤的豆子在我眼前坠落。我听到的那种隐隐的响声,肯定是来自于这个过程,我知道,那是土地发出的回声。一株庄稼在角落里的成长会引来阳光下的回声,这种回声甚至携着土地的名字穿越历史,长久地留在一代一代农人的记忆中。
土地是能发出声响的,它承载着万物,万物发出的声响,就是它的声响。春耕时,稻田水响,那是冬眠后的土地舒展筋骨的声响;七八月间,原野上一片金黄,风过处,谷穗点头,沙沙作响,土地奏起金子般的乐章。就是这声响,唤醒炊烟,于是,每个清晨,每家每户的主人将大门推开,“吱呀”的一声,震开薄雾,村庄就醒了。老村长燃一筒旱烟走在田埂上,他的咳嗽声在田野里回荡。春天里,我们听到杨柳枝条摩挲的声音,听到花苞抽长的声音。而在夏夜,小河泛着月色在村旁流过,叮叮咚咚,那是土地在为我们的梦境伴唱。
而现在,你走在乡间,你会惊讶于那红红的大枣柿子为何老挂在枝头,你也许觉得那是风景,根本没有察觉到土地的黯然神伤。我在梦里返回村庄,那枝叶间的果实,像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欲滴未滴,那其中的一颗,两颗,终于坠落下来时,有谁能倾听到那是来自土地的回响?
有个在城里打工的女孩曾这样告诉我,她一天只要为三个人洗脚,就可以挣得六十元,一月两千多,一年可挣几万元,那是她父母种地十年的积累,她家的柿子、红枣都挂在树上,让它红,由它落。即使麦收秋忙,她也不回去。她很热爱城市。我们无法去责怪这个现实的女孩,我们只能垂下头颅,面向土地。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越来越淡漠对土地的依偎和亲昵,而把城市崛起作为现代的标志?一座座的城市就要连成一体,城与城之间的土地,一座小桥、一条小溪、一汪水塘、一片草地,就在这机声隆隆中被吞噬;当打桩机将钢筋水泥柱深深地刺入土地时,你听到了土地发出的阵阵呻吟了吗?
我庆幸在城市一角,在一幢楼高层大的凉台上,还藏有来自家乡的泥土,在一个个深夜,还能听到果坠叶落的声音,并通过我的笔端,把大地的回声传递给外界。
一个人,一株植物,都会有青春和浪漫的季节,但随着时间和岁月,亮色、光泽、力量都会慢慢消失,直到乳房、汁液干瘪,形容枯槁,肢体变得比榆树皮还要皲裂。唯有土地,永远青春和浪漫依旧。哈尼夫?库雷在《身体》这部小说中警告:你终究会发现,世间只有一件无价之宝,既非金子,亦非爱情,而是时间。而我要说:世间最金贵的,既非金子,亦非时间,而是土地,深深的土地。
选自《散文》201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