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俭克
火车终于进站了,车头的照明光柱穿透夜幕,巨大的震动焕发着暖烘烘的热情。我手提行李通过验票口向月台走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瞥灯光昏暗的候车室。一群行色匆匆的旅客正肩扛手提行囊疲惫不堪地涌进候车室,男孩女孩咿呀叫嚷着争抢避风的座位。我刚才坐过的体温尚热的长凳上端坐着另一副男人的身躯,此刻正扭转面孔,目光空洞地张望着月台。杂乱无章的音响依旧如浑浊的空气……如同五个小时前我走进候车室时之所见。我仿佛刚进来,大睁着眼睛吃惊地环顾四周。椅上人生。五个小时的等待如同清冷的梦,冬去春来,秋叶的凋零正续起沙哑的蝉鸣。思绪在轮转的光阴中飘得很远。生命岁月的无数主题如风掠过,荣誉、希望、爱情、背叛……相关的或不相干的,无意识的或下意识的,断断续续的,未经安排的,万花筒般变幻无穷。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庞德的意象方程式尖刺一样灼痛了神经。我感觉到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痛苦穿透了身心。刚来就走,五个小时三百分钟,在如同八卦阵的时刻表上“嘀嗒,嘀嗒”的秒针,千里之行始于一又终归于一。五个小时的孤坐,夜起的风把灯下的影拖得长长的,阴影中我的脚步像灰尘一样堆积。谁遣花瓣于眼前?蓦然的闪现和黯然的消逝,生动的故事和来不及鲜活的细节,在懒散如网的瞳仁中滤过,真情的或非真情的,丑陋的或美艳的,没头没尾,永不重复,如同在新居中里里外外翻检着旧事。窗外,过路火车的断续的鸣叫,寂寞地在戈壁滩上回荡,若在怀想着什么。逝者如斯夫!我把我引于谁前?在这冷风彻骨的寂寥的深宵,我觉得我不是无聊地等候在候车室里,而是站立在世界的边缘,目睹着风呼啸而过,不断把一串串来不及展开的故事,一沓沓无以诉说的赤裸孤寂的心灵语言带走,淹没在梦魇似的黑暗和昏睡中去。我也无可回避地淹没在黑暗和昏睡之中,听任流水似的火车一列又一列地驶过去,听任风一遍又一遍地扑上身来……遍地月色。孤零零的小站台。铁轨泛着冷光,电线杆单薄细瘦,无言踱向远方的黑暗中去。这边,那边,漫长旅途的一段过程,如同电影胶片。在它闪回的瞬间,浓重的黑夜流动着灯的长廊,像涟漪一样泛动了小站台,千百人平凡生活的面孔鲜活起来,无数猝然而至的故事霎时生动起来。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聊天的、打扑克的、看报刊的、游戏的,我在哪一度空间能与他们再相逢呢?曾几何时,我也置身其间,在夜的眼的注视之中谈笑或者昏睡。他们在灯光明亮的画廊上,我在光线幽暗的月台上。时间轰鸣着移近来,又如风无影无踪,只留下瞬间的冲动和模糊的印象,像一场短暂的梦。
那个小站台叫柳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