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易初眼里不知是什么神色,但笑意从他嘴角漾开来:“郝大王,你说得对。”
几点阳光落在他的眉头,微生易初打了个哈欠,凤眸里有一点清凉:“但是,有些事,人若不忘记,便活不下去。”
天色漆黑,打铁铺里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敲击声,在静夜里显得有些可怖。
几点火星溅出,昏红的光线里模糊可以看到一个打铁的身影。
门外传来有些迟疑的脚步声,那人试探着走进来,叫了一声:“阿旺?”没有人回答,只有一声声有规律的打铁,重重的,像是敲击在人的胸膛上。
“你,你还没走……”那颤抖着摸黑进来的人脚步虚浮,显得没什么力气,竟然是王生!
阿旺背对着他,一下一下打着铁,几点火花像窥探的眼睛,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我那天不是想要杀你,”王生的声音似乎鼓足了勇气,带了一点可怜的颤音,“你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吧?”这句问话仿佛耗光了他的力气,他扶着墙角才勉强没有摔倒。
打铁声停止了。
屋内沉默下来,铁一样死寂。
只见阿旺慢慢转过身,笑嘻嘻问:“哪件事?”
“是——是你!”王生脸色大变,屋内燃起一支灯烛,映出少女浓眉大眼红润的脸庞!
郝状状一把扔掉手里的家伙,跳了起来:“你想要杀阿旺?”
“不是!我没想杀他!”王生颤抖着瘫倒在地,那只被砍断的胳膊伤口处又沁出鲜红的血来,显然他的情绪很激动。
微生易初将灯烛挑得亮了一些,从容走过来,扶起王生:“你当然不会杀人。”他的声音天生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但是,你想要尺雪锁魂刺,并不是要自己忘掉往事,而是希望阿旺忘掉某一个秘密,是吗?”
王生浑身一震。
“而你想将尺雪刺入阿旺的灵台穴时,你们起了冲突,阿旺拿起手中的大刀砍向你——他常年打铁,想来臂力过人,你惊恐之下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伸手去挡,于是胳膊整个被砍掉了。”
“你……”王生惊愕的表情,表明微生易初即使没有全说中,也至少说出了某些真相。
“难怪你不敢去报案啊!”郝状状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先动手的!可是,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被抓在阿旺的手上?”
王生突然挣扎站起来,一头朝墙上撞去!
微生易初神色一变,身形移动如风,猛地拉住王生后背的衣襟。王生的头在离墙壁只有半寸的地方停住了,人顿时软倒下去。
“喂,喂!”郝状状赶紧过来,“他怎么了?”
“没有撞到头,不过身体虚弱又受了刺激,晕过去了。”微生易初把王生放到椅子上,回过头略沉下脸色,“郝大王,你这种逼问的方式,会出人命的。”
“我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动不动要寻死啊!”郝状状满脸沮丧,“现在怎么办?”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这次来的竟是王生的妻子苏月娥。
月光下看这个女子,和白日的平凡不同,竟有些清净如洗的气质,只见她快步走了进来,一眼看到铺子里昏迷的王生,着急道:“我相公他怎么了?”
“他没事,只是情绪激动晕倒了。”
苏月娥似乎松了口气,发现王生并无大碍之后,这才抬起头——正好看到微生易初的眼睛。
“我见相公这么晚不回家,就出来寻找他,看到打铁铺里有灯光,就进来看看。”苏月娥的声音平静,说话也有条不紊。
郝状状摸了摸下巴——她也太镇定了吧?而且这话多少有些急于解释的味道。更奇怪的是,她不好奇王生为什么会情绪激动吗?
这时,只听王生呻吟一声,幽幽醒转过来。苏月娥柔声说:“相公,我们回家吧。”
王生茫然地被苏月娥搀扶着,两人的背影在夜色中走远了,郝状状半天才合拢嘴:“我觉得这个苏月娥有点古怪。”
“何以见得?”微生易初悠然坐下。
“平常的妇人看到这种情景,不都应该惊恐地大叫:‘你们把我相公怎么了?相公,你不要死啊!’然后冲我们喊:‘你们是什么人?前几天砍伤我相公的是不是你们?’”
苏月娥太镇定了,她甚至不关心两人和王生说了什么——除非,她原本就知道谈话的内容,知道什么事情会刺激到王生!
“你是否注意到,她的手掌断了一半?”微生易初笑了笑,“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子。”
小巷烈火
清晨,天还没有亮透。
小巷里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死人啦!阿旺死了!”
阿旺的尸体是从一口井里捞出来的,面目肿胀,肚子挺得大大的。一个阿婆颤巍巍地说:“妖孽,妖孽作祟啊……”
郝状状和微生易初赶到,一眼看到尸体,也觉得恐怖——那大大的肚子,真的就像男人怀孕一般。
“谁最先发现的尸体?”微生易初问。
“是阿宽。”阿婆指了指旁边一个满脸老实的年轻人,对方显然也被吓得不轻:“早上我来井边打水,放桶下去时发现里面浮着一具尸体,我赶紧喊了左邻右舍来捞尸,捞起来发现竟然是阿旺!”
只在顷刻间,天边突然被朝霞烧得通红,屋顶似乎也浸透了红色日出。
“好像有点不对劲。”郝状状愕然摸了摸下巴,只听远处有人大喊:“起火了!起火了!”
东街小巷后面,是一条护城河。火正是从河边烧起来的。护城河边的水面金红,火线像一条游龙,沿着泥沙奔驰冲撞,野草纷纷被火焰吞噬。河岸边一间茅草屋,也浸淫在火海中!
“茅屋里可有人住?”微生易初赶到后沉声问。
“那是拾破烂的单身汉阿祥的屋子……”有人愕然回答。
“状状,让大家不要乱。我去茅屋里救人!”
草屋已经开始坍塌,浓烟滚滚,普通人根本难以靠近。微生易初的白衣投入火中,瞬间不见。
没过多久,河岸边的火势渐渐小了,这火来得突然,熄灭得也奇怪。而河岸上方的茅草屋却“轰”的一声,倒塌下来。
“微生易初!”郝状状大叫一声冲了过去。浓烟熏得眼睛剧痛,胸腔里充斥着火焰灼热的气息,但她的心却仿佛坠入了冰窖,“你在哪里?”
她一边喊一边冲进废墟,被浓烟熏得满脸是泪。
回答她的,只有火焰残酷燃烧的劈啪声。
“微生易初!你出来!你不是武功盖世吗?你不是什么‘江湖第一人’吗?一点小小的火就把你烧死了?你给我出来!”郝状状的脚底被火苗舔伤,她却浑然不觉。
突然,她的手臂被人一把抓住,随即整个人被重新带回清凉的空气中。眼前是微生易初满是灰的脸,凤眸里亮亮的,不知道是什么表情:“郝大王,我还没死。”
“你——”郝状状抹了把脸上的泪,突然狠狠揍了他一拳!
茅屋已经坍塌了,废墟里似乎有股难闻的气味。
“屋里没有人。”微生易初似乎松了口气,随即看到郝状状的大花脸,将手帕递了上去。
“干吗?”
“擦脸。”
“哼,老子只是被烟熏的,擦什么擦!”郝状状别扭地转过头去,突然看到地上有一个尖尖的东西,“这是什么?”
“别乱动!”微生易初突然出声,把郝状状吓得一跳,“怎么了,这么大声,要吓死人啊!”
微生易初用刚才的手帕,小心将那东西捡起来——焦糊莫辨,形状尖尖细细。
“郝大王,抓紧我。”微生易初话音刚落,郝状状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已经被带得腾空而起!微生易初施展出轻功“千里快哉风”,很快到了河边火烧过的地方,他几乎足不点地,如同在水面滑行一般掠过火焰肆虐过的地方。
郝状状低头一看,野火烧过的灰烬里,还有许多尖尖细细的东西,和刚才茅屋里见到的一样!
“我明白了。”微生易初转头对郝状状说,“这次长安城流传的瘟疫,可能和这些东西有关!”
东街小巷里,仵作正在验查阿旺的尸体:“看尸斑,已经死了有三四天了。”
也就是说,在王生的胳膊被砍的当天——甚至有可能在之前,阿旺已经死了?
“死因是什么?”
“现在无法确定,有可能是淹死的,但死者肺里的水量很少,但肚子胀得很大,很奇怪。”
附近的几个郎中也被官差叫来了,郝状状问最老的一个:“老爷爷,你给阿旺诊治的时候,确定他是喜脉,而不是得了病?”
“姑娘!”老郎中气得胡子一颤一颤的,“老夫行医三十多年,喜脉和病脉还是分得清的啊!那日我给这位小伙子把脉,脉象生龙活虎,再健康不过!而腹中有孕,确是喜脉无疑!”
旁边几个郎中也纷纷点头。
微生易初缓缓说:“三十年前,河南一个小镇曾经发过一场奇怪的瘟疫,据说接触到一条河水的人,包括到河边玩耍的孩子,都先后染病死亡,死时肚子胀大如鼓。”
几个郎中顿时面面相觑,老郎中想了许久,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但这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而且没有郎中能说清楚这件事,医书上也没有详细记载。”
“没有人说得清楚的事情,才是最可怕的。”微生易初的眉尖凝重起一点冰色。
几个郎中看了官差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微生易初示意官差头目借一步说话。他在对方手掌中画了几个字,官差脸色一变,神色顿时恭敬:“原来是微生公子!”
微生易初略略颔首:“最近有多少大肚子而死的病人?”
官差犹豫了一下,终于压低声音说:“既然是微生公子问,下官当然没有隐瞒的道理。长安城已有九人,其中五人来自东街。郎中们诊治不出病因,为了避免百姓们以讹传讹、人心惶惶,我们暂时封锁住了消息。”
“那么,阿旺‘喜脉’一事,也是你们授意的谣言?”
“这倒不是。”官差闻言摇头,“这么荒谬的法子,我们还真想不出来。”
待官差们将尸体带回衙门作进一步的调查,人群也渐渐疏散了。
“瘟疫的消息,朝廷捂不住的。”微生易初的凤眸里沉下了一点忧虑,“如今百姓们每日守在神医的‘鬼门关’外,疾病越是神秘,就会被传得越离奇可怕,人心越是动荡不安。”
天空已经恢复了碧蓝澄净,仿佛刚才的大火根本没有燃烧过。这场火,实在奇怪得很。
“你说火是什么人放的?”郝状状歪头,“阿旺的尸体刚被发现,火就烧起来了,这也太巧了吧!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放火的人,用意并不在害人。”微生易初说,“野草上方是一片湿地,下方是河水,所以火势虽然看起来凶猛,但只要薄薄的春草被烧尽,火自然会灭掉。”
“但那间茅草屋为什么也着火了呢?”郝状状还是有疑问,“虽然草屋之中没有人……”
太阳渐渐升高,微生易初不置可否,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墙后传来一点细微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郝状状喝道:“谁在偷听?”
“是……是我……”一个人从墙后走了出来,竟是王生!
“我听到你们在说瘟疫,所以留神想多听听,又怕你们误会,所以躲在墙后……”
郝状状不禁翻了个白眼——这个迂腐书生编的借口,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我娘说,我少年时也经历过一场瘟疫,那时死了很多人,我也高烧昏迷了一个月才醒来,”王生依然说着不相干的话,仿佛只有说话能安抚他自己的情绪,“虽然死里逃生,但恐怕落下了病根,脑子也烧笨了,所以一直考不中……”
“当年的瘟疫,难道也会让人大肚子?”郝状状问。
“不会,只会让人发高烧……”王生的声音越压越低,似乎终于再找不到什么话说。
“王兄。”微生易初接过他的话,“你是不是想来问我,我在阿旺的尸体上,可曾发现了什么东西?”
王生的脸色顿时苍白,无助地看着他。
“这只木簪,我见你夫人戴过。”微生易初摊开手掌,一支朴素的木簪正在他掌心,“恐怕是不小心掉在尸体上的吧。”
王生猝然睁大眼:“是……这是我送给月娥的……”
往事飘渺
“但……月娥没有杀人……”这个懦弱的秀才,眼中泪光闪闪,竟然透露出些凄然担当来,“阿旺是我杀的!你们让官府来抓我吧!”
郝状状愕然:“你为什么要杀他?”
王生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牙关咬得紧紧的,仿佛在下最后的决心。阳光照在他单薄的脊背上,无端有了些烫人的羞耻与疼痛。他终于缓缓开口:“阿旺非但和我没有仇,反而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
“三个月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想去外面卖点字画,在寒风里坐了一天,一幅也没卖出去。就在这时,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路过我的摊前,我认出她们是附近百花千凤楼的,连忙侧过头去。她们却似乎被我的反应惹恼了,其中一个说:‘哟,这书生嫌我们污了眼睛。’几人干脆站定在我面前,搔首弄姿,一阵阵浓香扑鼻。这时候,旁边蒸馒头的香气飘过来,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姑娘们顿时哄笑起来,我的脸羞得滴血,只恨没有地洞钻进去,匆匆收拾起摊点和字画就要走。其中一个姑娘鄙夷地扔了包东西给我:‘看你也怪可怜的,我们吃剩的糕点,就赏给你了。’
“孟子说,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但我自己不要紧,可我娘和月娥在家也饿着肚子啊!我终于还是捡起那包点心,也不敢看那几个姑娘,就羞愧地逃一般走了,身后还传来她们的嘲笑声……走到街角时,我实在是饿得心虚气短,腿软得走不动,便把那包糕点拿出来,吃了一块。
“没想到,那些姑娘恨我对她们不敬,竟然在糕点里……下了毒。”王生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
“什么毒?”郝状状瞪大眼睛。
“就是……那种毒。”
“哪种毒?”
微生易初“咳”了一声清嗓子:“是她们平时自己吃,也给客人吃的‘毒’吧?”
“给客人吃毒?这百花千凤楼到底是什么黑店,人的脑子都坏掉了吗?”郝状状连珠炮似的发问。
“百花千凤楼,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妓院。”微生易初淡定的一句话,让郝大王一口口水喷了出来!
“我吃了那东西……整个人都像在火上烤,”王生的脸烧得通红,“模模糊糊看到阿旺从他的打铁铺里出来了,把我扶到他的铺子里,然后他整个人凑了过来,扯开我的衣服,我本来就被那毒折磨得虚弱不堪,一惊之下,人就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王生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捂住头,“等我醒来时,毒已经解了,我只看到阿旺一个背影……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我虽然穷苦但清白,家有妻室,还是个秀才。这事情若是传扬出去,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郝状状连蒙带猜,也听懂了几分,一拍脑袋:“不会吧?你,你和阿旺做了能生娃娃的坏事?男人和男人真能生孩子?”
“我不知道……”王生的嘴唇哆嗦得厉害,整个人像浸泡在冰窖中一般,“我惧怕阿旺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本来是不敢杀人的,微生公子给我指了条明路,让我去找江夫人要尺雪锁魂刺,说只要将这东西刺入灵台穴,人就会忘记所有的旧事。”
郝状状瞪了微生易初一眼——什么明路?是黑路吧!
“于是那天,我带了两坛酒去找阿旺,想趁他喝醉的时候把尺雪刺进他的灵台。他本来已经醉醺醺的了,但一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整个人突然就清醒了,抄起脚边的刀,阻拦我想要刺向他灵台的手!
“我躲避不及,胳膊被砍掉了。我在酒里本来就下了麻药,只是发作得慢些罢了,我见他如此狠辣,今后总有一天会把那件事抖出来,所以趁他全身麻痹杀了他!”
“你在酒里下了麻药?”微生易初淡淡问。
“我……”王生低下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我去铺子里看过,酒坛是有的,而且还剩下了不少,我却尝了尝,并没有尝出麻药。”微生易初问,“还有,你当天就已经杀了阿旺,这三天来你把尸体藏在哪里?”
“我……”王生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焦急。
“不用问了。”
突然,一个平静柔倦的声音传来,只见苏月娥走了过来:“阿旺是我杀的。”
“月娥!”王生愕然怔住,脸色苍白想要阻止她。
“我相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替他杀了阿旺。”苏月娥短短两句,却有种柔中带刚的力度。
微生易初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只笑了笑:“苏姑娘好一派名门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