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易地就被将了一军。我看了直树一眼,他正低头吃着刚端上来的前菜。我只好学着他的样子,认真地吃起来。整个吃饭的过程没人打破沉默,周围安静得能听见水池竹筒的咚咚声。大概是过于紧张的关系,那些高级鱼啊大酱汤啊,吃在嘴里,却品不出什么味道。
茶送上来了,一顿饭终于吃完。我放下筷子,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朝仓小姐。”
“是……是!”
直树的母亲突然喊我,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直树已经跟我说过,你们是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的。那么,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再问你几个问题,请你诚实地回答我。可千万别对我撒谎哦!”
“不,不会!您尽管问,我绝不会有丝毫隐瞒。”
直树妈妈捧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茶,“我们小林家,怎么说也是个大家族,对于所选择的女子,还是有一些标准的。不是说非要名门女子不可,只要父母亲都是老实人,没干过些不负责任的事就好了。”
“不负责任的事?”
“出走、自杀、犯罪、加入不正当团体,这些对社会、家人不负责的事情。明白了?其次呢,就是健康。身体没有疾病,也没有隐性的疾病。我们家族有涉及医药产业,知道某些古怪的病症是潜藏在基因之中的。嫁入我们家的人,决不能把奇怪的基因带进来。”
“我……我是个游泳教练!”
“我知道。那么第三项,就是人品方面了。最重要的,当然是诚实。起码对长辈要诚实。小林家家教可是很严的。如果我发现你对我有欺骗行为,不要说现在,就算你和直树结了婚,我也会马上赶你出门!”
“坦白跟您说吧,我说谎的技术不行,总是很轻易就被直树识破了呢。”
我讪笑地转头,希望直树能帮我说几句话。但他只是笔直地坐着,仿佛变成了一尊肃穆的雕像。对面,他的母亲悠然地放下茶杯。那“咕咚”一声又让我吓了一跳。
“朝仓小姐,我要开始提问了。”
“嗯,请,请讲。”
“听你的口音,并不是本地人?”
“是的,我的家乡在邻县,在我五岁时,父亲带我搬迁到这儿。”
“哦,是因为什么原因呢?另外顺带问问,你的双亲从事什么样的职业。”
“父亲在铁路工作,母亲,母亲……”
“不要着急,慢慢说。要记住,对长辈要诚实。”
“母亲去世了,因为……意外。”
“哦,是什么样子的意外?”
“她,她那时在海边的游乐园工作,负责‘激流勇进’,就是那种高高的,一下滑到海里的滑梯。她有天值班,遇上了暴风雨。她的同事雨停后去找她,却再也找不到了。我们报了警,警察推测,大概是在高空清扫时,被风吹下来,撞到滑梯后头部受伤,然后又被因为大雨涨起来的潮水卷走了……总之,最后我们并没有发现她的尸体……家父悲伤过度,才带着我来到这没有海的城市。”
“我听说过这事,你就是那可怜的孩子?啊,还这样问可能有些残酷,可我还是必须问清楚,如果你因此憎恨我这老太婆,我也不会抱怨的……”
我哽咽着点头,眼角的泪水滑落下来,弄花了脸上化妆。直树妈妈别过头去,咳嗽一声后缓缓说出:“这件事情,没有给你的精神上带来什么影响吧?”
“家父也担心我会患上某些物品的恐惧症,特别是水。这个疑惑,在我成为一名游泳教练之后,他才放下心来。”
“那真是太好了。”直树妈妈硬邦邦的脸上,开始露出温和的笑容。
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后,直树妈妈让司机先送我回家。临走时,隔着厚厚的门板,我隐约听见直树妈妈的声音:“和她……对,对……可以……三个月后……结婚。”
我捂着怀里那一打海上乐园的旧资料,偷偷地笑了。刚才说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件,但并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
不记得是第几次说出这样天衣无缝的谎言了,但是每一次成功骗过别人的感觉,都是那么好。
4
第二天的天气更好,天空蓝得像孩子画的水彩画。我是一路小跑到的市立游泳馆,在门前的便利店抬了一整箱的糖果和零食,发给了所有同事。她们惊奇地围过来,向我打听昨天的情况。
“终于也要嫁人了啊,小良!”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自游泳馆的老馆长,他不知何时也加入了听众的行列。我们赶紧安静下来,听他接着往下说。
“想想还真快啊,你刚来本县时,还是个小丫头,我还教你学游泳呢。时间可不等人,一转眼我都成了老头子啦。”
“说什么呢馆长,您还年轻得很呢!”
“呐,小良丫头,你以后可得对老头子我好一点哦——要不然啊,我把你过去的丑事一说,你老公说不定就吓得丢下你跑了,哈哈哈!”
所有人都跟着他,大笑起来,除了我。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古怪的力量在向外扩张,好像有另外个人在一样,她想冲出我的身体,狠狠地掐住那个满是皱纹的脖子,大喊一声:“让你说!你这老滑头!想破坏我辛辛苦苦骗来的一切么?”
“良子?喂,良子!”
“啊!由,由美子,怎么了?”
“没什么,你刚才一下变得好严肃,让人担心呢。”
“我没事……”
“还沉浸在昨日的甜蜜气氛里吧,哈,真讨厌!”她站起来,举起手中饮料,“来来来,我提议,为了良子,干一杯!准备!一、二、三——恭喜!”
大家把杯子碰得砰砰直响,自我工作以来,游泳馆里还没有过如此融洽的气氛。我也频频举杯,刚才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庆祝归庆祝,工作还是要继续的。我换上教练专用的泳衣,走到池子边上。时间还早,水池里没有人,只有儿童班的学员,五年级的东野雅子在那里。这女孩套着个粉红色的救生圈,自顾自地浮在水池里。看见我来,她伸出一只手。
“教练,等你好久了!”
“小雅,今天又是第一个哦!”
“教练今天心情好像不错?”雅子边这么说着,边笨拙地划水,向我游过来。
“因为教练快要当上新娘子咯!”
“好——厉害啊!”雅子毫不夸张地张大嘴巴,随即狡猾地眨眨眼睛,“那么教练,你今天能不能让馆长延长闭馆时间,让我多泡一会儿呢?”
“咦?这和新娘子有什么关系?”
“恋爱中的人心胸会很宽大的嘛!”
“你这孩子!在哪里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开玩笑的啦,我只会在教练面前这样说。”她顺着台阶走上来,“咳,既然如此,那就跟教练说正经事情了。”
“你会有正经事情说吗,小丫头?”
“妈妈想见见你。”
我从心底里一惊,要知道,儿童班的妈妈来找教练,大多是为了问“我家杉太最近学得怎么样啊,有没有和大家好好相处”或是“最近美纪要参加学校里的比赛,教练能不能为她进行特训”之类没营养的问题。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痛。我干脆地对雅子摇头:“教练没有时间。”
雅子转身就跑。我以为她被伤害了,正想追过去道歉,谁知她又急匆匆地跑来了,湿漉漉的手上拿着本薄薄的杂志,封面四个大字——《朝云周刊》。
“妈妈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教练过来一趟,如果教练问起来,就让她看看这本杂志。”
“哦,有那么神奇?”
“里面有妈妈的文章,署名是‘东野由纪’。”
我接过杂志,随手翻了翻前几页,讲的都是些社会上的奇闻异事,其中不乏挖掘明星隐私的内容。怎么看都是本三流杂志。在小雅的催促下,我才看了眼目录,找到东野由纪的名字,对应的内容是——归海之症,二十年前邻县集体跳海自杀事件跟踪调查。
手止不住地颤抖,哗啦哗啦,我拼命地翻动书页,脆弱的纸张承受不住,“哧啦”一声被撕开一条大口子。
5
坐在地铁上,我不安地抱着提包。因为过于紧张,还在下地铁时狠狠摔了一跤。在公共厕所里,我仔细补了妆,厚厚的粉底仿佛甲胄,暂时增添了我的勇气。深呼吸,我大步向约定的地点走去。
那是个品味不高的咖啡馆,聚集了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我在一片烟雾中找到了雅子的母亲:“东野夫人?”
她转过头来。一瞬间,我惊呼出声:“你是……记者?当年采访我的那个!”
“是的,小良子。”她很温和地笑起来,眼角堆起皱纹,“很高兴你还记得我。”
“能让您记住那么多年,我还真是厉害啊。不过您怎么会想起来找我来了?有何贵干?”
“小雅说过你的名字,我就在想,是不是你。当时也没能确定来着,后来开始写报道了才想起来,就叫小雅去问问,没有想到,真的是你!”
“您找到我,不仅仅只是为了叙旧吧。”
“当然不,我是有事想拜托……”
“是采访么?采访不行,小雅可能跟您说过,我快要结婚了。我未来的先生在安全部门工作,家属也有保密的义务,所以我不能接受任何公开的采访。实在是很抱歉啊,东野记者,我现在可是有家人的人,不是浴缸边的小姑娘啦!”
“并不是采访啊。”
“那是?”
“我想拜托你,带着小雅进行一次旅行。”
“什么?旅行?去哪里?”
“邻县,也就是你的故乡。”
“去那里干什么呢?那里到现在还是荒凉一片的自杀盛地,如果要旅游,还是让孩子去别的地方吧!”
“不是旅游,是请你带着小雅,去拜访当地的一位研究员。”
“研究员……啊,我想起来了,那里是有几个破破烂烂的研究所。”
“故事可能有点长……”东野突然叫服务生点燃桌面的蜡烛,然后抽出一支烟,熟练地凑上去点燃,吸了一口,“小良子,你没有突然昏倒的情况吧?像贫血那样。”
“没有。多谢您的关心。”我咬紧嘴唇,许久又加了一句,“我是游泳教练。”
“那就好。”她缓缓吐出烟雾,“干我们记者这行,总会和以前采访的对象有联系嘛,我认识好多跟你一样的人呢,甚至还有双亲都参加了集体自杀的孤儿。
“这些人啊,都得了种奇怪的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昏,眼前一片红,这时无药可医,做什么都不管用,但过了一阵,往水里一泡,一切都好了。他们身边的人跟我说,一旦犯病,这些人都会发疯一样地去开水龙头找水,那时力气大得跟什么似的,拦也拦不住!
“医生们都说,这是‘昏岸’。可许多当事人不那么想,他们告诉我,一犯病,精神就崩溃了,没有意识,想控制都控制不住,怎么还会去找水呢?我想,找水已经变成了他们本能的行为,所以应该不是昏岸症那么简单。我们把它叫做——归海症。”
这时,我终于把嘴张开了,缓缓地问了一句:“您怎么想?”
“记者只管打听,不管思考。”她喝口咖啡,发出很响的声音,“那是研究员们的事。”
“哦,研究员……那么,奇怪的病、研究员、小雅,这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小雅也有这种病啊!她爸就是承受不了负担,才抛弃我们母女出走的!”
“啊,难怪……她姓东野……哦,我是说,难怪她每次都来得那么早,又缠着馆长让她泡到闭馆。”
“是啊,很可怜的孩子呢。我们家并没有人在那次事件中自杀,但她却慢慢地显露出怪病的症状,不知是谁造的孽……对了,说回刚才的话题,邻县有群研究员,专门研究那次自杀事件,顺便也研究这病,我想请你带小雅去问问她,看看这病有什么解决办法没?”
“不太好吧,我只是孩子的教练……”
“小雅也长大了,能照顾自己的。你们不是一起参加过好几次班里的旅行了吗?加上你是当地人,而且妈妈又是那件事件里的死者。”东野记者粗鲁地用烟指着我,“哎,不要跟我说你不好奇,难道你还坚定地以为妈妈是从下水道里游走的?”
“当然不,有很多事我也想知道啊!”
“那就去呗,还多说什么,两人份的旅费给你。”
她叼着烟拿出钱包,像某些大叔一样,把钱包平摊在桌子上。钱包没有钱,是一张照片。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搂着她,很亲密的样子。我一下明白了,这位妈妈早就想把女儿赶开,好去和新的男人约会了。
思虑许久,我还是接下了她递过来的支票。
说来讽刺,经常撒谎的我,竟然抵挡不住真相的诱惑。
当天晚上,我正把一卷衣服塞进旅行箱时,门铃突然响了。我边喊“稍等”边向门口冲去,谁知门已经被打开了,直树捧着一大束红色玫瑰站在玄关。
“你来得好……突然,快进来。”我手忙脚乱地接过花。
直树却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对着我打开个红色的丝绒盒,里面是枚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
“良子,嫁给我吧。”
我愣了一下。直树冲过来抱住我,接了个长长的吻。当他终于肯放开我时,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惊讶。我知道,他看见了我堆满衣物的床。
“要出去吗?”
“把亲戚的孩子送回家乡去。临时来的电话,没来得及跟你商量。”
“那么,我陪你去吧!”
“什么?”
“我说,我陪你去吧。偶尔我也想看看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啊!”
“不必啦!你公司里的事情那么忙,我自己就可以。”
“别这么说,我正好想休休年假,我会跟妈妈说明的,就说是提前度蜜月好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掏出了手机,拨通后对着话筒说道:“喂喂,妈妈,我和良子……”我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笔挺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如果直树在身边,我还要撒多少谎,才能掩盖妈妈和归海症的真相?
还有,如果谎言被拆穿了呢?
6
“叮铃铃——”列车驶出车站。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像一蓝一绿两块乱涂的颜色,难看极了。我转过头,略带紧张地盯着直树和雅子,他们面对面坐着,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特别是小雅子,她把手放在膝盖上,像是面对最严厉的老师。
“抱歉,雅子小妹妹,良子姐姐到底是你的什么亲戚啊,表姐,还是堂姐?”
“这个啊……是……还是问她吧!”
“啊啊啊,我们是远亲,很——远的远亲!对吧?”我感激得恨不得拥抱她,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是这样,我妈妈的婶母的女儿是小雅父亲的姐姐的外甥女。关系太复杂,就只好喊姐姐咯!”
直树又问了几个问题,雅子不是让我来回答,就是装作听不懂。看起来就像那种文静又内向的小淑女。直树说了会儿话后,话题渐渐地回到我们两人身上。
“想想还真快啊!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就在这列车上么?”
“是倒是,不过是相反方向的,对了,那时我在干什么来着。”
“晕倒啊,‘咕咚’一声倒在我大腿上。我还以为,这位姐姐打算占我便宜来着,结果一看,脸色苍白得跟杂煮年糕一样!”
“杂煮年糕?这是什么比喻啊?”
我笑起来,雅子也偷偷地笑了。
“‘小姐,你没事吧?’我赶紧摇你的肩膀,结果你喊:‘水,水……’我赶紧左翻右找,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正要喂你喝的时候,突然,你一伸手,把水杯推开了,水倒得我全身都湿了——还有更厉害的呢,你一把把我推开,沿着过道跌跌撞撞地跑了。”
“你没有马上追上来呢!真是,难道一点都不关心么?”
“是你那时的力气吓到我了,我好不容易才把砰砰乱跳的心压下去,追到洗手间里去,你知道我看见什么吗?雅子小妹妹,她把整个脸埋到洗脸池里,头发淋得像只刚洗完澡的猫,哈哈哈,我都说不下去了,那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
“一点也不好笑。”雅子转过头来,面色严肃地说,“那种头昏,难受极了。”
“唉?什么?”
雅子不再答话。直树只好转向我。
“不知不觉间,已经交往了快三年了呢。”
“哪里有三年啊?你自己算一算,这三年里你有多少时间在陪我?”
“这就是大家族长子的悲剧了,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只要我的家族需要我,都得去做。”直树说着,靠到椅背上,“对了,你还没跟我说过,那时候你昏倒是为了什么?”
“归海症。”
还没等我开口,雅子清晰明确地吐出了这个词组。直树猛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咣当”一声巨响,他双手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周围的目光都投射过来,但对我来说,整个车厢已经不存在,我想向直树谢罪!我想杀了那丫头!两个我在拼命撕扯着,我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这位旅客,出了什么事情?”
列车员拎着扩音器,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按住直树的肩膀。他却连头也没回,一字一句地说道:“良子,她刚才说的是什么?”
“……晕车症,是晕车症!对吧,小雅?”
那孩子已经被吓得茫然失措。眼神空荡荡的,直直地看着直树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点了点头。我知道,那只是机械的本能动作而已。如果是平时,她未必会点头。
“是吗?只是晕车症啊……我还以为,她说的是‘归海症’呢!”
“什么!直树君,你知道‘归海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