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是革命圣地,中央首长和省上领导来的多,但凡有重要接待,必须做到:一,准备好工作汇报材料,土地面积,人口,植树造林,羊、牛、驴、猪,数字要准确。工业、农业本年度的增长指标要计算出百分比,越详尽越好。二,提先筹备地方土特产。羊皮要二道毛的,枣要滩枣。人工水晶眼镜,黑陶,玉石手镯,都要制做包装盒。三,五至六名画家、书法家当场写字画画,中午招待一桌饭。四,韩起祥三弦说书。注意,用小车接送。五,歌舞团女演员唱歌,是否办舞会,酌情而定。
韩起祥在这一年被推选为政协全国委员,陕西文艺界同时还有西安城里的李建。进京开会的时候,韩起祥原本带上秘书的,但李建说不用了,他能照顾师傅。会上,安排韩起祥和另外一个人住一个房间,第一晚上韩起祥的呼噜就吵得那人坚决要调房间。李建就提出他和韩起祥住。晚上了,李建说:“师傅你先睡。”韩起祥说:“革命阵营里只称同志。”李建说:“师傅还记我的仇呀?”韩起祥说:“没仇,运动嘛。”李建说:“那你先睡,你睡下了,我给你擦擦皮鞋。”韩起祥说:“我打呼噜,你先睡了,睡死了,就听不见呼噜声。”李建刚睡着就被呼噜吵醒,蒙了被子还吵,掏出被子里的棉花塞了耳朵,还是吵。李建就坐在床上。韩起祥翻了个身,醒了,他知道李建在坐着,偏又歪了头又呼呼噜噜睡。天亮起身,韩起祥说:“你醒来早?”李建说:“我还没睡哩!”韩起祥说:“是不是我吵了你?”李建说:“我咋不就是一个聋子嘛!”
那时候,是邓小平才出来工作又被打倒了,反右倾翻案风是政协会上主要的议题。会议中有个文艺晚会,又点了名要韩起祥表演三弦说书。早晨通知的韩起祥,晚上就要演出,韩起祥犯了愁,不知该说哪一段书。他的秘书又不在,李建就给他现编:
地富反坏的总头头
就是中国的邓小平
邓小平大坏蛋
全国人民齐批判
……
下午排练,韩起祥说了一次总忘词,李建说:“晚上我在幕后给你传词。”排练毕,《人民日报》的记者采访,问韩起祥说的是不是心里话?韩起祥指了李建说:“你问他!”快步就下楼梯,已经下到一层了,一脚故意踏空,就跌倒了。韩起祥希望能把腿骨摔断,但爬起来后腿是好的,只把脖子歪了。
韩起祥成了歪脖子,他让李建去报告,说晚上演出不成了。组委会的意见是脖子歪了不碍事,演出不能耽误。李建说:实在不行,我替他演,词是我写的,我记得比他熟。回答是:“你不是韩起祥呀,同志!”
晚上,李建躲在幕后准备传词,韩起祥说的却还是《翻身记》,开场的词还是那四句,只是把邓小平的名字加了进去:
手握三弦上战场
三弦就是机关枪
全国人民齐上阵
打断邓小个子狗脊梁
在那些年月里,国家领导人换了几茬,而韩起祥依然是政协的委员,依然又是文艺界的一面旗子。每次政协会上,领导人按惯例要参加文艺界小组的座谈,座谈一毕,领导人起身要走了,便立即有人前去敬献哈达呀,小花帽呀,披肩呀什么的。然后,歌唱家们、舞蹈家们也拥过去,又唱又跳。领导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微笑着,接受献礼。韩起祥已经习惯了这场面,他看不见,但他不能走,站在一旁的李建个子小,发急说:“咱应该献陕北的三道道蓝白手巾吧。”韩起祥说:“陕北又不是个民族!”正说着,有人喊:“韩起祥,你来段三弦说书啊!”韩起祥说:“说书太长。”那人说:“弹弹三弦!”韩起祥再不能拒绝,进去弹了一通。
回到房间,李建说:“你真幸福,能献曲!”韩起祥说:“我老了,以后就轮到你了。”
韩起详真的是老了,人老先老腿,脚底下开始不利索。韩起祥压根没有想到几年之后邓小平又一次出来工作,北京的大型文艺演出中,他又被点名进京表演。韩起祥这回是被秘书搀扶着出现在舞台上,坐在那里白眼眨了半天:
只听中央一声说
小平同志出来工作
小平是一个大好人
他为人民掌了舵
然后就说《翻身记》。气息已经不饱满,还未说完,就大汗淋漓了。
演出一结束,当年采访他的记者又把话筒伸到韩起祥的口边,韩起祥吓了一跳,把话筒拨开了。记者说:“韩老,这回是心里话吗?”
韩起祥说:“我代表陕西二千二百万延安儿女,坚决拥护邓小平!”
记者说:“你七六年唱的为啥和今天不一样?”
韩起祥说:“你就不懂政治!七六年邓小平都顶不住,我一个瞎子有办法?!”
记者再说:“下次来北京,韩老还说什么?”
韩起祥说:“《翻身记》嘛。”
记者又说:“你怎么老是《翻身记》?”
韩起祥说:“你会烙饼不?饼不翻过来翻过去咋熟呀?!”
韩起祥却再也没能进北京了。因为政协换届,在审查委员资格时,有人不同意,理由是韩起祥是艺术家,但没有艺术家的骨气,他反对过邓小平。同意的人说,大风吹来,所有的草木都倒伏的,哪能怪韩起祥呢?那不是韩起祥的错,是政治运动的错,是人性的错。不同意的说:他反对邓小平可以理解,但他说“邓小个子”就是恶毒的侮辱,这一点不能原谅吧。结果,韩起祥没能推选上。李建还继续当委员。
李建要赴京了,来向韩起祥借三弦,说师傅的三弦弹奏效果好。韩起祥说:行么,行么。把三弦送给了李建。李建一走,韩起祥就觉得肚子疼。从此病得没有起来。
韩起祥是胃上的病。先是拉肚子,拉黑水,每每一感觉要上厕所了,还没翻下床,床单上就一片黑。他对秘书说:“往后我说不成书了。”秘书说:“不当委员,你还是中国最好的三弦说书艺术家。”韩起祥说:“你瞧,我把肚子里的墨水全拉了。”
有一天晚上,韩起祥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师傅高文旺。他还纳闷,师傅不是死了吗,师傅原来还活着!师傅就叫他一块去山西,他们就在白云山下的渡口坐了去山西的船。船到了河心,风雨大作,黄河水倒立了起来,船就翻了。船翻的瞬间,师傅在喊他,他也喊师傅,后来谁也不知道了谁。他落水后,死死抓着三弦,没想三弦浮了他游到了岸头,而师傅竟提前也到了岸上。韩起祥醒来觉得奇怪,几十年没梦到师傅了,怎么就梦见了呢?第二晚,韩起祥又梦见了师傅,而且梦还继续着头一天的梦,是他和师傅在山西流浪卖艺,大雨天又饥又寒,钻进了一座龙王庙,把供桌上的献祭吃了,然后就睡在庙里。没想天上就下了一场冰雹,把那个村庄的秋庄稼全打坏了。村人就说是他们吃了龙王庙的献祭而龙王爷怪罪了,便将他们五花大绑,又系上磨扇,抬起来往黄河里投。韩起祥这次醒来,身下又拉了黑水。心里想:师傅已经是鬼了,梦里连续着都在一起,莫非我要死了?就在床上为自己起卦推算,果真是要死了。但韩起祥没有对任何人说。
医院查出他身上有了肿瘤,动了手术。韩起祥昏迷了一天,醒了问秘书:“我得了什么病?”秘书说:“胃溃疡。”韩起祥说:“那不要紧,你不要哭。”
秘书整日背过韩起祥,以泪洗面。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每一年都繁果累累,今年却一颗梨也没有。秘书还想:梨是离,不结梨就不会离,师傅这病或许没事。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梨树身上长出了个大疙瘩来,秘书又想:树原本好好的,怎么长了疙瘩,莫非树象征了师傅,若把这疙瘩砍了去,那师傅的肿瘤就消失不在了吧。秘书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拿了斧头砍那树上的疙瘩,韩起祥在屋里的床上听见了砍动声,摸起探路棍儿敲窗子。
“皇甫,你干啥的?”
“梨树身上生了个瘤疙瘩,我把它砍了。”
“砍下了?”
“砍下了。”
“那疙瘩原本是梨树为我转移肿瘤,你不让转移呀?”
秘书丢了斧头,吓得就哭。韩起祥说:“我哄你哩。”
韩起祥的手术伤口上很快就长出一个肉包儿来,硬得像核桃。秘书请医生复诊,医生出来说:得预备后事啦。
秘书在延安城里跑遍了老衣店,老衣店里全都是长袍马褂。秘书便去了百货商场,对售货员说:“凡是艺术家穿的衣服你都拿出来!”售货员看过电影电视里的那些风度翩翩的艺术家,拿出来的是像南瓜一样的帽子,呢子竖领大衣,皮鞋,长围巾,黄色风衣,白衬衣,西服,领带,还有墨镜。秘书说:“行,师傅也该穿这些!”一包袱包了回来。才进院子,便听见屋里有人大声说话,看时,床边坐的是马步云。
马步云拿着三弦竹板,还拿着他刚刚出版的《马步云三弦说书艺术精品选》,说:“师弟,我专门给你说书来了!”韩起祥摸着那本书,摸过来摸过去,说:“师兄,我说了一辈子书,还没出过一本像样的册子哩。”马步云说:“你的书我给你编!”韩起祥说:“你不要编,我除了《翻身记》外,别的都收编不成了。我实想把我的那本新书词写好,可到底没写好……师兄,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你给我把你书上的从头到尾来一遍,我想听听马派的三弦说书哩。”马步云说:“什么马派,那是别人胡说的,我的书太土,怕你笑话。”韩起祥说:“我就要听土的,三弦说书就是土圪垃里生出来的,说土的好。”
马步云就住在了韩起祥家里,每天给韩起祥弹了三弦说一段。说了二十三天。二十三天里韩起祥一天比一天脸色灰黄,先是眼皮黄,再是鼻子黄,再是一截截黄下来,黄到了脚趾头,最后和高原上的土一个颜色。
二十三天的晌午,太阳从延安的宝塔山上照了过来,把韩起祥家的山墙蚀得—派深红。韩起祥似乎精神好了点,要到院子里去坐坐。秘书扶他,他不让扶,拄了那根榆木探路棍,一步步挪脚到了院里,往那藤椅上坐的时候,坐不下去,还是不让扶,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榆木棍上,最后是坐下了,榆木棍却深插在土里。秘书过去拔榆木棍,韩起祥说:“不拔了,就让它长在那儿。太阳真暖和。”马步云说:“你好好晒着,我给你弹三弦说书。这一段是我改编的曲牌,你听了提提意见。”马步云便舌头舔了嘴唇,开始又弹又说又唱,鼻音很重,韵味极长。先还身子端端的,后来便得意忘形,浑身都在摇动,一阵激越的三弦后,戛然而止,他说:“完了。”一根根竖起的头发哗啦铺撒下来,把整个脸都遮埋了。韩起祥没有言语。秘书啪啪地鼓掌,但秘书说:“师傅,师傅,你听这马派的三弦说书确实不同凡响啊!”韩起祥还是没言语。秘书弯腰看韩起祥,韩起祥头靠在藤椅背上,瞎眼依旧睁着,嘴没有合,用手一摸鼻孔,韩起祥已经死了。
2003.3.3草稿毕
2003.3.10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