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王说:“我明白了,明白了,听说湖北山中有一种蛇叫魅蛇,人将猫尿洒在油布上后铺在蛇洞口,蛇闻见尿味出来交配,就把精液遗在油布上,再是晾干油布,只要拿这油布在女人面前摇摇,女人就三昏六迷自跟着来了。大哥原来是湖北人氏,这夫人怕是在县城关帝庙会上所得的了!”
年轻的武人面颊微微红起来,说声“胡兄一定是很想去湖北一趟了”,遂哈哈大笑,将一盒只能在省城买到的纸烟发散给众人。
众大王早就听说新大王吸的是新式的纸烟,一上古堡看见他口噙着烟斗,烟斗里插着稀罕玩意儿,便觉得自己那手捧的水烟袋而自惭了形秽,如今新大王发散纸烟,也就丢开了那压寨夫人如何得来的兴趣,只将发散到手的烟支反复玩看了叼在口角来吸。但是,新大王挨个发烟,偏就没有发散给胡大王,甚至走过了胡大王的面前看也不看一眼,兀自等大家全都把烟支点燃了问道:“味道怎么样呢?烟是好东西,世上不吸烟的是那乌龟,乌龟有个大盖,吸了烟会呛的。兔也不吸烟的,兔是豁豁嘴叼不了烟支呀。驴蹄子是两半,它更是捏不住烟支啊!”众人哄然爆笑,扭头就看起胡大王了,胡大王顿时脸色灰白,站起来一掌拍在桌上骂道:“白脸小子,你这是要羞辱我吗?!”声起枪响,新大王还未转过身来就扑地倒地了,子弹洞穿了他的胸口,血水喷起来洒在石桌上,他的口里还噙着那柄烟斗,在冒着一柱细烟。
这个故事已经十分遥远了,只有年长的人似乎还记得父辈们隐约说到过一些,但是谁说得清细节呢,谁说得清这故事是发生在七十三座峰峦的赛鹤岭间哪一峰上的古堡呢?
一个月的最后一个太阳在最南的边境线上沉没了,土石洞下的坡沟里,那一道如线的细水开始了蛙鸣。战争并没有使水蛙灭绝,在仅有的几只中,依旧公的和母的交配,生出无数粘液的东西,无数的小蝌蚪甩掉了尾巴,在这一个宁静的夜里发出了声音。那勾心斗角的巉岩里,一咕涌一咕涌再也长不完整却还存在的梢林间一定是有着魔穴的,穴里的魔也一定是吸烟草的,现在喷烟似地冒着雾气,弥漫到坡上来,是洞里的蚊子打锣般地轰嗡时间了。石祥最忍受不了的是夜晚,他的身上被蚊子叮得没一片完肤,只要随便用手在背上一抹,就是血糊糊一片。举手在眼前,看着艳红的往下缓缓流动的血道,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血还是蚊子的血。双方交战,到了这个年代,最痛快的是山顶上的大炮,可以将无数的雷霆轰然倾泄过去,也轰然倾泄过来,但是,他们却仍然要蹲在这低矮潮闷的土石洞中。石祥不明白将军们的作战意图,自己觉得这样必要吗?可这是命令,他只能在炮轰中于十七日前进入这里,直等十三天后又一次炮轰中再从这里撤离。现在无战事,一切静悄悄,他无声地将与蚊子战斗,吸大量的纸烟把蚊子呛出去,更不失自豪地为自己有这个小烟斗而庆幸了。正是这烟斗使他有了强烈的烟瘾,等到将来复员归去,他可以炫耀自己抽烟的能耐了,嚯,胸部上挂着勋章的年轻英雄同时是超凡的吸烟之最者,一口气吸一包烟,两包烟,没有战争能吸这么多好烟吗?这时候,他想象不出右边十五米远的洞里的那个魏班长,一个从不吸烟的瘦小男人,这一夜该怎么过了?
第十五天,一早,对面山坡上向这边放冷枪,这边的洞里并没有回击,那边的枪声也停下来,而对面坡的一棵弯脖子树下的白石台上突然出现了三个赤身的女子。石祥先是以为三株柔弱的白桦,后来又以为是三只银光的长狐,终于看清为三个艳绝的女子,他的心头蓦地怔了一下。在霞光被山峰分割成巨大立体的明暗里,弯脖子树正在水津津的朝阳明辉之下,如舞台灯光罩住一般,女人在清丽的霞色中向着这边扭捏展示。毫无疑问,这是那边的敌军一种美人计,以此来羞辱和勾惹这边隐蔽的兵士。石祥确实是一股激荡的热气极快地流贯了全身,不自禁地想起了什么,同时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女人都是一样的美丽”,他这么想着,又愤愤起来,明白这是可望不可及的,既不论它的政治上的企图和阴谋,这种展示如水中月镜中花又能与一个战地的士兵何相干呢?他端起了枪瞄准,几次要勾动了扳机,但他放下手来,嘲笑自己这是一种不可及的怨怒呢,还是一种经不住引诱的逃避?同时却也觉得这里的战争真是不像所有书籍上所描写的战争,他索性又看了一阵女人,就蹲在洞口拉起屎了。洞边的树叶铺在地上,粪拉上去,然后提了叶子的四角摔出去,石祥为这种战地的大便感到滑稽可笑,也为对方女人出现的同样的滑稽可笑开心了。但就在这一时,他发现了对面山坡的左侧一片蒿草里有了敌兵向沟底爬行,草很深,几乎谁也没有注意,眼看就要进入沟底,那么,只等潜伏到了沟道,钻入这边的山坡草木林中,他们就可以摸进别的土石洞来了。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了一次,结果牺牲了三个秘洞中的战友。石祥来不及提起了裤子,端枪瞄准着爬行的头一个敌人开枪了,清晨的枪声特别清脆,那人跳了起来,像一只弓腰的狗,接着就重重地摔下去不动了,后边的四个爬起来就跑。几乎同时,这边山坡的各个洞穴发现了目标,四个敌人就在乱枪中全平摆在了那里。石祥抬头看那白石台上,已不见了三个赤身美女,倒后悔他上了美女的当,一梭子弹就射向那里,恐怕是这边所有的兵士都后悔了,他们几乎一瞬间里都向那白石台开火,火光在白石台上飞溅,石祥觉得那美女就在上边,如雪如玉的身子被子弹洞穿,殷红的血顺着起伏有致的躯体下行,感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美艳。
这样的仇恨的射击在久久的一段时间后对面坡上并没有回击,一种激起来的战斗的冲动未得到全部宣泄而结束,石祥又吸了一支烟,开始无聊地眯起了双眼。洞里的战争,使年轻军人有力使不出,深感窝囊,但战争确实是这样的战争,没黑没白,不激烈也不得放松,石祥最容易处于一种昏朦状态。是的,他没有完整的不瞌睡,也就没有完整的瞌睡,随时打盹,一打盹就似乎做梦,梦大多支离破碎。现在,他就梦见他住在一个小而黑的房子里了,是房子里吗,还是就在这个土石洞里,石祥却搞不清起来,意识里一会儿觉得我现在是在考虑土石洞里又做梦了吧,一会儿又觉得梦里我毕竟又回到了土石洞,或是在梦里梦到了土石洞里的我在做梦吧。
反正这个房子是小而黑,他没有烟吸了,他太想吸烟。
那个疤脸兀自在抽半截烟,眼睛红红的,两腮鼓得很起,几乎将所有的烟一丝一缕不漏地吸进肚去。这可恶的东西,贪鬼,烟蒂已经烧到手指了还不肯丢弃吗?打一个喷嚏吧,打一个喷嚏吧!阿弥陀佛,果然疤脸打了一个喷嚏,口鼻里的烟缕冒了出来,他们全张开了口,在空中吸着飘过来的烟味。
为什么又是做这样的梦呢?是梦中自己的烟瘾发了吗?人常说有所思则有所梦,但我现在并不觉得想抽烟呀!
石祥记起来了,三天前他也是做过烟的梦的。鬼知道他怎么就听到了警车响,正欲开门,门口有了三个警察说:“你被捕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被逮捕,但却觉得他是应该跟他们走的,就走了。那时,他口里正噙着烟斗,他把烟斗装在口袋向家人告别,警察却将他的烟斗夺过来,那么看了看,丢掉了,“不用了,牢里是不准吸烟的。”此时此刻的石祥立即感到坐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将从此没有烟吸了!他被带进牢去,他什么也看不见的,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出现五个人的脸,他笑着拱拱手。“都来得早?”五个人没有理他。“我来了,请多多关照。”还是没人理他。他要拣个地方坐下去,要歇歇好多好多的疲劳,那一个疤脸的,突然地说了:“带草了吗?”他不明白什么是草,说:“草?”立即另外四人将他按在地上搜身了,搜得很狠,连下身也抓到了,终是在他的口袋里翻出了往日装烟时遗下的半根纸烟,交给了疤脸。疤脸走过来嘿嘿地笑了:“你还敢骗我呀?”这时他才明白说草是要烟的,未等解释,疤脸已揪住了他的头发:“哥们,初来乍到,你可看看这里的电灯泡比你家的灯泡怎么样,是圆的还是方的?”牢中的灯泡当然也是圆的,“圆的,”他说。他的头立即被扼着在墙上撞了,撞得咚咚响,撞起一个血泡。疤脸再问:“是圆的方的?”他说方的吧,疤脸放开他了,大笑起来:“还聪明。我这是教你。”他从此又是大笑,笑得他从此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
其实疤脸不揍他,他也是害怕疤脸的,在他一进牢门第一眼看见了疤脸,就觉得好眼熟,在哪儿见过,心里就嗖嗖泛凉气,曾有一次隐约想起赛鹤岭上的那个胡大王,似乎左脸上也是有过一个疤的,但这个疤和那个疤有什么联系呢,他得不出个明白来。
那是一场吓死人的梦,做过了也就过了,现在,他又梦见了疤脸,梦是怎么搞的,怎会反复一个境界呢?他每次打盹前总希望能梦见自己的父亲和兄弟,还有那个曾经相好过但并未确定恋爱关系的女同学,可没有一次梦见过他们,倒是梦到他从未有过的被捕和牢中的事。石祥迷迷糊糊之际,突然一个感觉袭上心头,使他悟到了梦是再世的幻影,或者说就是再世。这种感觉一经产生,他就极度地惊慌了,因为这感觉和他七岁时突然知道古堡上有个烟斗一样,这是自己怎么啦,一种特异的功能呢,还是他本身就是一个奇人?这么想着,他倒觉得蛮有意思,前身是作过一名英雄的山大王的,后身又是蹲过牢的,但那毕竟是前身和后身,而现在呢,他是一名军人,一名参加了战争的真正军人。遂又想,一个人在现今的生活中能知道过去和未来,这岂不是很幸运的事吗?枯燥艰苦的土石洞里,如同在看电影,他就希望每日都在回想前身之事,每日又在梦中经历后身之事,他极力想将这自己仅知的三世联系起来,看清其中的原因,一世与一世怎样的转化,但除了吸烟外,再也寻不出别的来。唉,罢了罢了,反正活一个人真怪的,既然如今是军人,就真真正正活个军人的样子,爱我的枪,爱我的这个土石洞,当然还有这个小烟斗了。
又是一个炮击的白天。炮击是土石洞最好的休息日,石祥敲打了水管让水放过来泡吃了一些饼干,就和小李子在那里通话。通话很长,声音很大,小李子情绪很高地说着梦见妻子的具体细节,后来又说到他们的新婚之夜。“你是不懂得女人的,”小李子说,“冬天女人睡过的被窝里有一种奇特的香,你闻过吗?”这是很悲哀的事,他不知道。那一位眉心有一颗痣的女同学,他很早很早就注意到了,曾经寻找着各种借口去接近她,在暗地里琢磨她的每一个眼神和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企图发现她对自己的一点暗示或一种什么象征的东西,但是没有,××,我这不是懦弱,只要你给我有那么丁点的意思,我就会有成倍的勇敢的啊!记得有一次,她是来到了他的家,家里并没有别人,他激动得不知怎么接待她,翻箱倒柜地寻找了那么一堆核桃亲自砸着让她吃,有一颗核桃就咕碌碌滚在了她的腿下,他原本是近去要捡核桃的,就在捡起的瞬间触着了她的腿,她明显地身子动了一下,脸色通红起来。他以为她不好意思了,愣了一下又回坐在他的座位上,却立即大觉后悔了:她脸色通红,是以为他突然去要拥抱或接吻的紧张和害羞吗?但她以为了只是紧张和害羞却并未成怒或避开岂不是对他的拥抱或接吻表示接受吗?!唉唉,他又失去了一次机会,失去了机会再也没有了机会,他就是这样在暗地里放诞着爱恋,当面了却那么无能的人,他连靠近她也没有靠近过怎么有闻到女人被窝里奇香的艳福经验啊!石祥停止了与小李子的通话,默然滚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