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祥小的时候去山上古堡,就知道古堡的瓦砾中有这么个烟斗。那一年,石祥只有七岁,现在却是十八年的烟龄了。
夕阳如血地照来,是一天最好的时光,微风踏斜蓑草,汗水已不粘腻,蚊子也不到来的时候,山沟里真是偷得一时的闲静了。这边山坡上没有向那边山坡放枪,那边山坡也不向这边山坡放枪,似乎彼此达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要辜负了美妙的时光。石祥就赤身裸体趴在那块已经趴得很久的光溜溜的洞口,用意念放松着头皮,再是眉部,腮部,后颈,双肩,胸部,一节节到了脚脖,一股酥酥凉气沿脚心而出,他想要唱一句戏呢。但石祥不能唱,咽了咽唾沫,木木地发半晌呆,点燃了烟斗里的一颗香烟,旋即一缕蓝烟升起,在洞顶上受阻而摇曳变幻,有一丝二丝便顺着草叶飘出去了。如果站在对面的山坡,这个洞是发现不了的,戴着草编的石祥的头也是发现不了的,但阳光能照着这个烟斗,铜的光亮会像一颗小星子一样的,可是石祥放大着胆子照常吸烟,正是出于年轻军人的一种得意的显示。后来目光便移开了铜的烟斗,乜眼瞧那个红与黄的落日,日渐下坠,但很长的天幕上似乎残遗了无数的日影,以致看到了日行之迹。“日也是铜造的?!”不知怎么石祥想到如果以烟斗去磕那落日,一定是悠悠动听的铜声。瞧呵,这最南的边境线前的一片连绵不绝的山岭,石祥看得好远,但他没有去过,如同他只见过那同样是连绵不绝的赛鹤岭而仅仅是上过其中一座山峰的一个古堡一样,待在这坡下的沟里,恐怕你是永远也兜转不出,壑壑岔岔,哪儿都是开始,哪儿又都是结尾,山深似海,实在是海的模样。石祥想入非非了,要是有一架飞机,从飞机上往下视,这片山地又该是一个环窝套着一个环窝,那是风的舞蹈留下的巨形脚印吗?可是,可是整个的战事却在这里进行,于两面山坡上,你向我轰一阵炮,我向你轰一阵炮,或是零星的施放冷枪,这战事好庄严好残酷,是不是又有些好玩的意味呢。年轻的军人突然为自己的想象感到高兴了,他想说话,将烟斗在铁管上磕了一下,铁管随之也传来金属的颤响声,石祥忙把耳朵贴了近去。
“你瞧那落日!”
原本要告诉的正是落日,全没想那人却是在提醒他了。
“瞧那落日。”他说。
“落日好酸!”
“又看着老婆的照片了吧?”
“我抽烟哩!”
远隔十三米外的一个洞中,趴伏的是二十二岁的小李子,他们自进入阵地以后,已经是十七天没有见过面。每日小李子在那边一敲动流水的铁管,那洞里的滴水聚成潭就可以将一部分输流到这边来供他饮用。这几乎是一种发明,秘密的水管倒成了他们通讯的工具,只要口对着一头的管口说话,对方就能听到,当然这种低沉嗡嗡的音响,只有他们才能破译出其中的含义,以至他们在这称之为电话的水管里对话时不止一次地得意说:咱们现在的耳朵是有了特异的功能,可以听辨鸟的语言和蚂蚁的语言了!
“抽烟你在想什么呢?”
“我挺起你那个烟斗,它真的是古堡上的吗?”
“谁哄你天黑让挨了枪子!”
“你知道这烟斗你曾用过?”
“那当然。”
“那么,你前世是做什么了,也是打过仗吗?”
石祥不言语了。当他带着这个烟斗来到了军队,他是军队中烟龄最长的兵,大家都在嗤笑着他的这个玩意儿:在过去的年月,这或许是一件很精美很值钱的烟斗,但现在不免滑稽可笑,一副村相的蠢样,简直与一个现代军人不相称了。于是,他正经地讲过去的故事,故事当然使人人惊奇,随之皆又不信,做了士兵仍是一副乡间孩子憨态的石祥说完了故事,他也有些奇怪了:为什么就会知道呢?七岁的孩子,饥饿的苦焦使他跟着父辈一块去赶了驴驮贩粮,逼仄的山路上他们行走了一夜,天明方翻上了赛鹤岭。赛鹤岭是那么的广大,朝阳的涌出,使众峰群壑蚀上了红色,他看见了每一个山头上都是有一座石砌的古堡,也红如锈铁。父辈们感慨着,提出要往一个山头的古堡去,他们被壮观激动,为久远的发生在这一带许许多多的往事以及世事沧桑而长长叹息。他们自然是不允许石祥上去的,“看着干粮吧!”这么限制了他,似乎觉得不忍,就也允许他在看护干粮的时候可以大吃一气。但是,石祥却突然想吃烟,实在想吃烟,从来没有过的烟瘾令他这么烦躁他也不晓得这是怎么啦?他将驴驮上的干粮袋一件一件卸下来往一处集中,就有一群长翅的鹰和黑丑的老鸦在头顶飞旋,数次冲下来要搏夺了那干粮袋子:就在他搬动了石板镇压住集中到一处的干粮袋时,一只老鸦已啄开了驴驮上的一条布袋,急忙呼叫扑打,老鸦竟衔了布袋起飞,那破了洞的布袋就遗漏着秫面糕的碎块四处扬撒。要是往常,石祥会痛惜大哭,会一面拾了石子掷打而一面捡着糕的碎块填到口里去,可这阵石祥的烟瘾是发了,当用身子趴在那压干粮袋的石板上时,烟瘾使他一阵昏眩,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他大声地对着已爬到半山头的大人们喊:不能上那个古堡,那个古堡什么也没有的,往左边那个古堡去呀,古堡的左边有一条小路的。大人们被他的话惊住,幼小的石祥并不在意,仍处于恍惚之中,说:古堡左角的那一棵树下,掀开那面白石板,下边是有一个烟斗啊!听着他这样的叫喊,大人们就认为这是在胡说了,但恰恰还是上了他所指点的古堡,竟出奇地是在那树下的白石板底下果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烟斗,人们呼叫着下来了。
“石祥,你说的是什么样烟斗呢?”
“子弹壳作的烟斗嘴,细铜管做的烟锅杆。”
说得一点没错。小石祥一把夺过来。
“这是我的!”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烟斗呢?!”
“我知道。”
就这样,石祥能知道前身的事流传开来,但前身的事还知道些什么呢,譬如姓什么,叫什么,干过什么事情,石祥却无论如何是说不出来的。
他现在也无法对小李子说得出来。
百无聊赖的石祥这时只有把玩他心爱的烟斗了,虽然他带的是整条的高档香烟,他偏要拔掉过滤嘴,将纸烟插在烟斗里或是干脆撕开了烟丝按到烟斗里来吸。黑漆漆的牙咬着烟斗嘴,那一块铜已经咬得发扁,似乎只有这么咬嚼才有了烟的滋味。长长的一口吸使烟输送到了身子的每一个关关节节,又带着关关节节里的疲倦悠悠从口中涌出,这个时候石祥就最有了想象力,眯缝了眼睛想起什么便来什么,要看着什么也真的就是什么,以至于真假不能分辨,连自己也我非我非非我起来了。那在洞壁顶上缭绕的是朝朝暮暮的云雾吗,那湿津津的洞壁上也是露水附着吗?一只身上有着光洁油亮的壳背的昆虫一定就是刚刚爬出水面的龟了吧。哎呀,云雾生发的早晨空气里到处是呛呛的腥味,岸边的峰峦将晨曦分割成无数的三角,这一个三角幽暗,那一个三角明丽,三角与三角接联处就变幻着五色或是七彩。石祥隐约听到一种嗡嗡细音,不用看,那该是一只小蜂千百次扇动了带露的薄翼了。但他还是把眼睛睁开了,首入眼帘的还是那只漂亮的龟在爬行,触动了洞壁角的一盘小小蛛网,蜘蛛却没有动,缀在网上的和珍珠一般的水珠在一瞬间垂垂欲坠了,却没有掉下来。掉下来的时候,那是多么美妙的一种音响啊!烟雾越来越浓,真是云雾无心出山岫,几只蚊子在其中飞动了。不不,这不是蚊子,怎么是蚊子呢,呈祥的仙鹤姿势才这么优美。仙鹤呈祥,洞便是仙洞,洞中一日世上百年,这一句自幼便听得的古话使石祥却忧患起来,想到了遥远的那个有着自己童年和少年的故乡,想到了要在某一日回去,村中的房子还在吗,人还认得他吗,他还认得那一座不会塌的石桥和那一口搬移不走的水井吗?烟愈是浓烈了,不再是袅袅,简直有翻腾涌滚之势,看不见了仙鹤的石祥担心天要下雨了,那么,天是什么呢,地是什么呢?噢,噢噢,天之所以为天的是云,地之所以为地的是水,水升蒸便为云了,云降落便为水了,天地原来是一样的。因此云纹和水纹多么相似呀,那云中的鸟水中的鱼除了毛和鳞还有什么区别呢?石祥在瞬间的玄想妙得后,感觉到了心身十分受活,在他重新打坐起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三面洞壁上茸茸地生就了一层绿苔,这是石祥为之得意的事呢,这些绿苔在很久前就生就的,它们已经同他沦同了一个生命,在他没有烟吃的时候,除了紧张的作战时间,他是无精打采的,这些绿苔也似乎蔫下去,附在洞壁上几乎没有了颜色也没有了形体,而他一吸烟,他来了精神绿苔也鲜活活地呈绿显形了。这么想起来,石祥突然觉得洞外的山坡上杂七乱八了的那些松、杉、栲、懈、青桐、白桦全然不是树了,是一群似乎见过面的熟人在陪他站着,站着的是那么英武和亲近。这是些怎样的人们呢,怎么就觉得熟悉呢?愈是这样想,耳际里就隐隐约约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且在枪声之中成片成片的人倒下去,然后是死死寂寂的安静,然后是树木萌生为林……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恍惚中的石祥要求个究竟,满坡满谷的林子却突然像产生了无比强大的磁力,他又像是一只小鸟要被吸将包容而去,但他要被吸将去,林子却似乎一直在远处,他和林子同时在飞逝着而使他不知所以然地坠入一种境界中去了。
这是八十年前吗,这是那个赛鹤岭吗?
赛鹤岭上聚集着一群英武的人物。三省交界的边地,山高皇帝也远,这些落草的英雄差不多已经傲啸了十年,他们企图赶走三十里外的县城中的官家,目的却迟迟不能达到。当然,官家也并没有打败他们。可惜的是他们为着共同的业绩而生分抱怨起来以致内讧爆发,经历了残酷的厮杀,成片成片的人马死去,终于各自占领一个山头修寨筑堡为王起来。铁打的寨堡流水的大王,到后来,在一座五凤峰上突然出现了一位新的大王。大王从哪里来,什么出身?土著的群王谁也不知道,他们简直不能容忍这外来的人在他们地盘上吃饭。但是,每当红日西坠,这新大王骑马在古堡上扬手放枪,就将天空中的飞鹤一只一只打下来,然后一动不动如雕塑一样地立在那里,昏黄的天幕正衬着是他的背景,气宇是那样轩昂又沉静,似乎手一伸就要拍打着太阳有玻璃一样的脆声,这剪影使赛鹤岭的人都看见了,所有的大王都有些怵惧了。他们恨他,却又怕他,终有一个姓胡的大王历来是杀人不眨眼的枭雄,便派了一个头目去探虚实,他要试试新大王的厉害。这头目喝了三碗烈酒,自是凶凶豪气,爬上了那座最高的山峰,攀登了六十四台长条青石铺就的古堡门洞长阶,新大王正坐在最上的一台石阶上盘脚搭手着吸烟。那时所有的大王都吸用着装板烟丝的水烟袋,这位新大王口中却噙着一个铜管制作的小烟斗,烟斗锅里恰插着一支纸烟。头目不知怎么就慌乱地跪下,头也不敢抬的,说:“禀告大王,我是南峰胡大王派来的。”新大王说:“我等你好一辰了。抬起头来吧,坐到这里吸颗烟。”头目听见语句是那么柔软平和,于是把头抬了,却立即胆子壮大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吃粮的逛山竟会长有这么俊秀的面孔,眉细眼长,鼻准圆润,腮帮有红似白地细嫩。头目差点嘻地笑起来,如果不是听闻到这就是那个厉害的新的大王,他会要初阳发动上去捏捏那细皮嫩肉的脸蛋了。新大王说:“胡大王有什么事吗?”头目说:“我家大王让告诉你,三天后有人要来端了你的窝子。”这话是胡大王来试探的,意欲新大王听后自动能离开此地,但头目现在想立功了,说完话就看新大王的脸,他要趁这美男子不注意,一刀砍了脑袋提回去。新大王听罢,却无动于衷,竟将双目微合了深气吸烟,那烟一丝一缕没有再飘出来,甚至刚才吐出的还绕在额头上的一团烟缕也悠悠吸进口去,像是一堆乱绳寻着了绳头收走一样无踪无影。头目便有些呆了。但也就这时候,那烟却又从新大王的口中飞出,飞出的是一个烟的小小的圈,旋即扩大,倏乎套在了头目的脖子上,接着又一个一个烟圈套来,瞬间烟圈接踵而生一个接一个地套在头目的脖子上了,头目立身不能动,脖子也僵硬起来,用手去抓又抓不下也赶不散,浓烈的呛味使他一时昏然不知所措。新大王却说话了,仍慢条斯理的:“多谢你家胡大王,回报说我知道了。”头目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惊恐地看着脖子上的烟套终于慢慢散去,便真如绳捆索绑之后的身骨散架似地倒在地上。当新大王再要他也来吸一颗烟,说这烟真是好味道呢,他慌忙磕头,倒退着要从六十四阶石台上下去。新大王说:“你这样回去,胡大王要怪罪你了,我送你一个立功的东西吧。”遂从地上拣起一块瓷片,只那么在左手上一划,便有一枚指头断下来,头目失声大叫,新大王说:“这枚六指只怕就是为胡大王长的。”左手扬了扬,还是五枚指头,那一枚却在地上虫子似地蹦跳不已。
从此新大王就长居五凤峰的古堡,他可以到每一个大王的领地内收取税款粮草,每一个大王领地的巡哨都不能拦截阻挡,新大王成了实际上的赛鹤岭上众大王的大王。
又一年的三月清明,赛鹤岭风传着新大王有了压寨的夫人,众大王便都携了厚礼前来祝贺。宴席还没有开,五凤峰寨的场子上摆下了茶点供宴前小坐,新大王就让压寨夫人为大家斟茶了。夫人果然美若天仙,鸦云乌发,星月眉目,裙下的一点品红绸鞋小脚走过来如水上漂一样消声静气,而散发的幽香却是每一个人都浓浓地闻到了。众大王的夫人都是有姿有色的雌儿,但却绝不能与新大王的夫人伦比,这毕竟使他们心中充涌了嫉妒和悲哀,便也立即想开:这武艺高强的青年大王有一张俊美的脸孔其实人家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啊!但是,很快他们交头接耳起来,因为有一个大王发现这夫人正是城里县太爷的姨太,却怎么现在成了五凤峰的压寨夫人了呢?那位胡大王发话了:“尊敬的大哥,嫂夫人果真是天上人物,不知娘家何处,又是从何方娶了来的?”
新大王已经看出这些大王的猜疑,他不愿对着这些人推心置腹,见姓胡的如此问,就哈哈大笑了:“这个你们也不知道吗?你们多少年里与官府打交道,还是我听了你们的传言,才去请了这位县太爷的姨太来给我压寨了!”
众人是已经知道这夫人的来历,听了新大王的话却更为惊讶,他们为了打败官府成十年的搏杀而不能,他竟不声不吭将县令的姨太掳来当了压寨夫人,且说得那么轻松,岂不无疑在对他们的无能而嘲弄吗?况且这新大王是在什么时候单独去攻打了县城呢?!姓胡的便说:“大哥如此威风,想必县令的那一颗狗头也在这里了!”
新大王说:“攻打县城是大伙的心愿,我怎能一人去坐了县城?我这夫人与我有缘,她一见我,随我就来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