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想把自己静静思考后要说的遗嘱告诉儿子,听了儿子的回答,认定儿子又是在拗着他说话了,长长地叹一口气,说:
“儿呀,爹死后,爹求你把爹埋在那尖峰上,爹不愿埋在山下那一片平坦的洼地中,也不需要洼地四周植上松柏和鲜花,你记住了吗?”
儿子点着头,看着爹微笑地闭了双目,安详长息。
儿子嚎啕起来,突然悔恨起自己十多年执拗了老爹。“把我埋到尖峰上。”这是爹最后一次对儿子说的话,儿子不能再违背着爹的意愿啊!儿子邀请了众多的山民,开始将爹的棺木往尖峰上抬。尖峰高兀,路陡如刀,实在抬不上去,运用了很长很粗的铁绳牵着棺木往上拉,棺木虽然破裂,但爹是终于埋在了爹想埋的地方。
玻璃
约好的是在德巴街路南第十个电杆下会面,我去了却就是没见他。一年没来这条街,两边的店铺门面差不多全改装成玻璃。冬季清冷,难得有太阳出来,玻璃就全闪着光,通街似乎开阔了许多,也深长了,一派亮堂。我靠在电杆下吸了一会儿烟。行人来来往往,在街上也在墙上,分不清谁是真人,谁是玻璃中的影子。后来感觉有人在批点着什么,还以为是对面商店里的售货员。一回头,才发现就在我身后咫尺,玻璃窗里,他们正盯着我交头接耳。是嘲笑我大冬天里还剃着个光头,还是鄙夷我提着的一捆脏兮兮棉被卷?管他的!我要见的是王有福!把头仰起来看天,天也清白,如是更大玻璃。但我后悔不该先去见那刘老太太,原本把钱交给她就完了,老太太却喋喋不休地问儿子在南方做什么工,服不服水土,能吃饱饭吗?一沓钱数过一遍又数过一遍,眼泪就流下来,叫“我儿……我儿!”误了一个小时,是王有福没有来,还是来过了又走了?
我决意再等一阵,踅进街对面的一家小茶馆里一边吃茶一边盯这边的电杆。一个蓬乱着头发的女人出现在电杆下,但没有停,只将一把清涕抹在上面,手又藏在襟下走了。一个矮胖子立在那里看电杆上贴着的治性病的广告单,极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什么也贴上去,拔腿跑过几步,又慢悠悠往前去了。王得贵一再说他爹是个大高个儿,走路向前一倾一倾的。茶馆的旁边新盖了一家全街最大的外资酒店,巨大的营业厅全部以玻璃装嵌,可能装修还未彻底完工吧,正有人用白粉在一排高大的玻璃上写“注意玻璃”的字样。拐角处,四个人又忙着安装一块玻璃,脾气很大地不知在骂着什么,并且用脚踢着地上的一堆玻璃碴,太阳下玻璃碴就明灭着一片碎光。
如果是黄昏,太阳缓缓向西沉去,德巴街两边每一块玻璃上都将有一个太阳,是越来越大越来越低的日落轨迹吗?这景象是多么辉煌!我为我的想象兴奋了,然而我不能在这里待到黄昏!
吃过一壶茶后,我回到了家。妻子却说王有福来电话了,电话里反复解释他是病了,不能赴约,能否明日上午在德巴街后边的德比街再见,仍是路南第十个电杆下。病了?他病得真是时候,我骂了一句,他怎么就不死了?!但是第二天我还是赶到德比街,第十个电杆下果然坐着一个老头。见我走近,老头立即翻身起来,是大高个儿,比他儿子还要高,头却很小,小得有些滑稽。那张脸全肿起来,像一个面包,双眼几乎成了一条线,额头上包扎着一块纱布。我说你是王得贵的爹吗?他立即弯下腰,不住点头,说:我叫王有福。我说你受伤了,怎不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可以把东西直接带去呀。他支吾了一句,似乎是说家里地方太小,又乱,怎么能让你跑那么多路呢?就拿手摸摸额头,说是跌了一跤,不碍事的。
“昨日不能来,”他为难地对我笑笑,“你生气了吧?”
“没什么。”我说。
“你肯定是生气了,怎么能不生气呢?”
“没什么。”
“是生气了,真对不住你。我老得不中用了……”
我越是说没有什么,他越是给我道歉,甚至撕开纱布的一角要证明他真的是受了伤。老头的性格有些像他的儿子,我倒真的又生了气。
“你怎么这样啰嗦!”
他愣了愣,不言语了。
我把棉被卷儿交给他,告诉他得贵一切都好,又把得贵捎的钱交给他,让给娘好好治病。他极快地看了下四周没人,就解开裤带将钱装进裤衩上的兜里,说:“我请你去喝烧酒!”
我谢绝了。他转身往街的西头走去,又回过头来给我鞠了个躬。我问他家离这儿还远吗,要不要拦辆的士送送他。他说不远,就在德巴街紧南头的胡同里。我说那何必绕德比街西头,从这里穿个小巷就是德巴街,再穿下去不就更近吗?老头笑了一下,说:“我不走德巴街。”转身走去,还嘟囔了一句:
“我才不去德巴街哩。”
他不去德巴街,我却要去德巴街的,昨日那家茶馆的茶不错,价钱又便宜;我可以打电话约几个哥儿们来,一年不见面了,如果他们混得还不如意,就鼓动跟我一块下南方去。走过了那家豪华的外资酒店门口,营业厅的高大玻璃墙上却贴出了一张布告:
昨天因我酒店装修的玻璃上未有标志,致使一过路人误撞受伤。敬请受伤者速来我店接受我们的歉意并领取受伤赔偿费。
看完布告,我立即被这家外资酒店的举动感动,但很快就想到王有福老头是不是撞了玻璃受的伤呢?越是这样想,越觉得有可能,倒高兴老头能得到一笔赔偿了!啊,啊,我在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既然肯赔偿,那就是他们理屈,何不得寸进尺,去法院上告,趁机索赔更大的一笔钱呢?!我为我的聪明而得意,第二天便给王有福打电话,再次约他有要紧事,当日下午到德巴街,不,到德比街红星饭店边吃边谈。
红星饭店门面普通,但里面的上下两层楼全部也是玻璃装修,坐在楼上的厅里就能看见走廊的行人。我选择这家饭店,就是要证实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在外资酒店撞伤的。他果然按时赴约,我一发现他出现在玻璃走廊里就大声招呼,他看见了我,肿胀的脸上泛了笑容,步履却小心翼翼,明明到了通往厅里的门口,还是用手在那里摸,证实是门口了,一倾一倾地摇晃着小脑袋走进来。
“我没请你,你倒请我了!”他说,“这情我要回报的,得贵回来了,我让他一定请你。”
“这说到哪儿了,我和得贵是朋友,一顿饭算什么!”我把酒给他倒了一杯。他赶忙说:“我不敢喝的,我有伤。”
“伤还没好吗?大伯,你是在德巴街外资酒店那儿撞伤的吗?”
“你……那酒店怎么啦?”
“这么说,你真的在那儿撞的!”
“这……”
老头看着我,瓷在那里,我看出他要抵赖,但脸色立即赤红,压低了声音说:“是在那儿撞的。”一下子人蔫了许多,可怜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就好。”我说。
“但我不是故意。”老头急起来。“……玻璃怎么那样干净,像没有什么一样……你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我那日感冒,原本头就晕晕的,接到你的电话出来,经过那里,明明看着是没有什么的,就走过去。咚,便撞上了。我是小心了一辈子的人,老了老了却撞上玻璃了。真的是明明看着什么都没有呀,却就是有玻璃,玻璃把我骗了。墙就是墙,好好的,为什么都疯了似地要拿玻璃做墙?”
我怕老头紧张,扶他坐下。
“现在人多地方少,装上玻璃可以从视觉上扩大空间的。”
“可这就日弄人了嘛!真分不来哪儿走得通哪儿又是走不通?我这出门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我笑起来。
“那酒店现在怎么啦?”
我偏不回答他,只是问:“你撞伤了,伤这么重的,怎么就走了?”
“哗啦一声,玻璃碎了,我才知道是撞上玻璃了。酒店里三个姑娘出来扶我,血流了一脸,把她们倒吓坏了,又进去要找干净布给我包扎伤口,我爬起来跑了。我是不好,有私心,我怕她们出来了不让我走。我赔不起那玻璃呀!”
“他们现在可是在到处找你哩。”
“是吗,还在找我?我已经几天没敢去德巴街了,他们是在街口认人吗?”
“他们贴了布告……”
“……”
老头哭丧下脸来,在腰里掏钱,却问我一块玻璃多少钱,玻璃有两丈多高的。
我嘿嘿笑起来。
“你笑我了?”
“不是你给他们赔,是他们要给你赔!”
“赔我?”
“是赔你。”我说,“他们贴了布告要寻人赔偿。但我约你来是要告诉你不要接受他们的赔偿,你应该去上诉,诉酒店装上玻璃而不在玻璃上作任何标志,导致你受了伤。他们赔偿能赔多少钱?上诉告他们,索赔的就不是几百元几千元了!”
老头兀自愣在那里,一条线的眼里极力努出那黑珠来盯我,说:“你大伯是有私心,撞坏了人家玻璃害怕赔偿才溜掉的,你是该笑话我的。可我也经了一辈子世事,老了老了又让玻璃骗了我一次就够了,我再也不受骗了!”
“这是真的,”我急了,“我没有骗你,你可以去德巴街看布告嘛!”
“你就是不骗我,那酒店也是骗我哩,我一去那不是投案自首了吗?”
“大伯,你听我说……”
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卷软塌塌的钱来,放在了桌上:“你要肯认我是大伯,那我求你能代我把这些钱交给人家。如果还不够的话,你告诉人家,得贵一回来,我会让得贵一定补齐的。我不是有意,真的是看着什么也没有的,谁知道就有玻璃,我不好就不好在撞了玻璃跑了。你能答应我,这事不要再给外人提说,对得贵也不要说,你答应吗?”
“答应。”
老头眼泪花花的,给我又鞠了下躬,扭身离开了饭桌。
我怎么叫他,他不回头。
他走到玻璃墙边,看着玻璃上有个门,就伸手摸了摸,发觉那是对面的门返照在里边的,就又往旁边去,走到真正的出口了,再摸了摸,没有玻璃,走了出去。
足足有一个小时,我坐在那里喝完了一壶酒,一口菜却没吃,从饭馆出来往德巴街去。德巴街依旧是明晃晃的玻璃,人们在那里来来往往,如玻璃缸里的鱼。趁无人理会,我揭下了外资酒店玻璃墙上的那张布告:老头已不信任了我,更不信任这布告,布告继续贴着,只能使他活得不安生。顺街往东走,街口照相馆的橱窗下又是一堆玻璃片,残剩了一半的玻璃还连在那里,四分五裂的裂痕后,那些美女照也笑得四分五裂,照相馆的经理在大声骂:谁撞的,谁撞的,眼睛是瞎了吗?!
我终于走出了狭窄的德巴街。当天晚上,坐车再次去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