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少男还是偷偷地去了鸡肠沟。他背了猎枪和猎刀,说是去山林打猎而出走。他果然逆着鸡肠沟的方向去了山林,新娘和男人们暗中跟踪了半日后放心地回来,但少男在走出了遥远的路程之后又绕道去了鸡肠沟。他走到了崖根,也恰是一个黄昏,那古木青藤之内的东西看得真真切切。当他一走上那青石板,顿感到一种极强的吸力,身体为之轻盈,衣服鼓起犹如化羽,头发也水中浮草一样竖直摇曳。这一种美妙的体验使他立即想到了新婚夜的感觉,还未真正进入仙境就如此令人酥醉,他深深悟到了托梦人为什么宁肯抛弃家妻的缘由。他还未来得及捡起石板上的猎枪,双脚已离地三尺高了,他有点后悔不该将猎枪遗在这里,将来一定会被村人发觉他是到了仙境中去了而仇恨他。但这想法一闪即逝,他听着耳边的风声,甚至伸手抚摸了一下擦身而过的白云,身心透满了异常的幸福感。在愈来愈高的空中,那些丰腴白艳的东西越来越清晰了,突然觉得不应在背上还背着长长的猎刀,想拔下来丢到很远的洞中去,但他没有了力气,吸引力陡然增强,似乎是大坝底窟窿里的急流将他倏忽间吸了去。
少男自然再没有回到村中去。首先是新娘惊慌了,接着是所有的男人都惊慌了。他们又是手拉手,甚至各自腰上系了绳索互相牵连着去了鸡肠沟。果然远远看见了青石板的猎枪,他们统统哭了,新娘为丈夫的抛弃而哭,男人们为自己的命薄而哭,哭声遂变为骂声,骂得天摇地动。但是当他们集体站到了青石板上,谁也没有一点要升浮的感觉。先以为是大家连在一起分量太重,慢慢撒开手,解开绳索,还是没有感觉。大家都觉得奇怪了,男人们怀疑这一定是仙境中去了两个男人后已不需要更多的男人了,就吼叫着这世道的不公,而仙境也不公!有人喊:咱毁了这个崖!立即群情激愤,动手烧崖。崖上的草木燃烧了三天三夜,但因为有瀑布,仍有未烧尽的,而大火中那些黄羊、野猪乱跑乱窜,有的掉下崖来皮开肉绽,却没有什么人的惨叫。男人们背负了利斧开始登崖,见草就拔,逢木便砍,然后垂下绳索让别的人往上攀登。这项工作进行得十分艰巨,但无一人气馁,发誓攀到崖顶,彻底捣毁这个最美好也最可恶的地方。
他们终于爬到了崖顶,四处搜索,就在瀑布旁的崖头上,发现了一个天然的洞窟。火并未烧到这里,但一片刺鼻的腥臭味。走进去,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腐烂在那里,在蟒蛇的腹部有一把刀戳出来。人们剥开蟒腹,里边是一个人尸,一半消化模糊,一半依稀可辨,正是那位少男。
在洞后形成瀑布的山溪道上,满是一些浑圆的洁白的石头。
阿离
阿离在太白山上打猎,整个冬天一无所获,老听到山上烦乱吵嚷之响,疑是人声,却四下里不见人影。一日,又甚嚣尘上,鼎沸如过千军万马的队伍,且有锐声喊:“数树,数清山上的树!”树能数清?阿离觉得荒唐,不禁开笑,忽感后脑壳一处奇痒,有凉风泄漏。用手去摸,灵魂已经出窍,倏忽看见了坡下黑压压一片人正没入林中,一人抱定一棵树,彼此起伏着吆喝有没有遗漏,又复返坡下,一须眉皆白人物状若领袖,开始整队清点,一面坡的树数便确定了。阿离惊叹这真是个好办法,却蹊跷这是哪儿来人?前去询问,来人冷淡不理,甚至咒骂:避!你是哪儿来的?!阿离很窘,不再多言。后,山上的人一日比一日多,长什么模样的都有,穿什么服装的都有,不但多如草木,几乎没有了空闲之处。原来阿离独自孤寂,现在常常被挤到某一隅,有时守坐,他觉得脚痒,抱起一只脚来抓,竟抱起的是别人的脚。出去小解,鞋跟便磕了睡卧在地上的人的牙齿。阿离不停地要赔笑,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么拥挤着,阿离终于与周围的人熟悉了,终于有了对话: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风从哪儿来我们就从哪儿来。”
“还到哪儿去吗?”
“脚到哪儿去,我们就到哪儿去。”
“这儿真挤。”
“可不,市场上什么都贵了!”
阿离这时方知道了在山林后的洼地里,有一个好大的市场。
阿离去赶市,市场上更是人多如蚁,物价火苗似的蹿,一根蒜苗已经卖到一元,一只碟子也涨到五元。饭馆的门口,一人吃馒头,数十人涎着口水看,忽有乞丐猛地抢过一位食客手中的馒头,边吃边跑,食客去撵,眼瞅着要抓住了,乞丐却呸呸直往馒头上吐唾沫,食客便不撵了,娘骂得云山雾罩。阿离正感叹万分,一人挨近身来说:“先生,可要眼镜?”一只手在襟下一抖,亮出一副眼镜,又收缩回去。阿离说:“不要。”那人俯耳道:“这是好石头镜哩,值一百八十元。不瞒先生,这是我偷来的,我只想急于出手,你给几个钱就是。”阿离说:“你要啥价?”那人牵了他,走到避背处,四下观望后,拿出眼镜让他看,说:“二十元,等于我送你了!”阿离说:“十元。”那人说:“这不行。”阿离起身就走,那人头勾了一会儿,闷闷地说:“好了,先生,就给你吧!”阿离付钱拿货,回坐到一棵古木下,直唱一首歌子,突然一阵晕去,醒来自身横躺在一堆落叶上,苍茫山林,涛声正紧,面前峡谷寒溪色暗,鸟鸣凄清,远近并无一人,恍惚如隔世。
阿离寻思前事,明白了自己去了一趟幽灵世界;阳界的人有生有死,阳界总还平衡;灵魂不灭,难怪冥界那么拥挤了。急按口袋,口袋有硬硬的东西,掏出来果然是一副眼镜,便欣喜捡得冥界便宜,就无心再打猎,下山回家,要倒卖眼镜的好价钱了。阿离去了眼镜行,眼镜行的人却说,这根本不是石头镜,纯粹的有机玻璃片儿。阿离顿足捶胸,骂鬼也骗人,羞得数日不出门。又作想,我吃了鬼的亏,何不也去骗鬼?便也做了大批的有机玻璃镜重新上山,也就是先前的地方独坐,听到浮嚣之声,仰首开笑,果然后脑壳有了凉风泄漏之感,不觉置身到市场上。他大声叫嚣着出售石头镜,第一天便赚得许多钱币。第二天,生意正好,有二人前来闹事,说眼镜是假的。阿离矢口否认,那二人就拉了阿离的领口去见官,阿离被推搡着走,已经面如土色,但忽然想到鬼怕唾沫,唾沫唾之让变什么就可变什么。便一口浓痰唾在一人头上,说声:“变棵核桃树!”那人立即不见,就地生一核桃树来。另一人则骇然痴呆,阿离说:“你也认为这是假货吧?他变成了核桃树,结了果就砸着吃,我让你变个漆树,割漆时可以受千刀万刀!”那人伏地求饶。阿离说:“那好,你帮我一块推销吧!”那人真的一直帮阿离,眼镜卖得十分快。后来,有知道阿离的货是假的,谁也不敢说;不知道的,都来买,阿离赚了一麻袋的票子。
阿离终于又恢复了真身,把钱袋背下了山。当夜同家人一起清点钱数,却发现钱币上都按有“冥国银行”的章印。家人生气,说:“这就是你做的营生?!都送给阎王爷去吧!”一把火就烧了。
钱烧了,阿离就死在炕上了。
阿离见到了阎王爷,阎王爷告诉说:“这里灵魂已经够多了,但无功不受禄,得了你这么多贿赂,再有难处我还是要了你。”从此,阿离的灵魂再没有回到窍里,永远在已经拥挤的灵魂中拥挤了。
观斗
阿兑十八岁时上太白山捡菌子,太阳很好,坐地解衣逮虱子,腰带便挂在身后的矮树丛上。太阳西斜,红嫩似一枚蛋柿,忽然那矮树移动,将那腰带带去,看时竟是一头美角的鹿,急忙呼喊穷追。鹿跑得快,阿兑未能追上,拐过一个山嘴,却见草坪上有两只虎在搏斗。一条白额,一条赤额,皆庞然大物。草坪上乱花已碎,土末飞扬,两虎翻扑剪腾,正斗得难分难解。阿兑吓了一跳,返身逃躲,但虎仍在厮斗,却总是挡了去路,他向哪个方向跑,虎都在前边斗,阿兑急得双目流泪,说:“难道是让我观虎斗吗?”两虎同时大吼,旁边树叶簌簌坠地。阿兑便不再逃走,坐在那儿观看。虎愈斗愈凶,身上绒毛片片脱落,飘散如絮,竟落了阿兑一头一身。一虎斗得发狂处,竟分不出阿兑是虎还是人,便扑向了阿兑。阿兑也看得心热,忘了骇怕,跳将起来迎之而斗,另一虎则坐地观看。那虎扑来之时,阿兑侧身一闪,顺之一脚踢中虎眼,虎咆哮纵起,举爪打过来,阿兑早已跳开,没想虎尾接连一扫,砰的一声如棍磕在阿兑面门,血顿时肆流,跌坐地上。那虎嗷嗷长啸,若得意状,阿兑急中单手撑地,双脚蹬去,恰在虎的前右腿,虎一个趔趄退卧在那里一时难起。另一虎呼地扑到,又与阿兑搏斗。阿兑想,我要死了,也不能便宜了你这么死去,强忍着疼痛跳起,拳脚并用,腾挪躲闪,使虎不能近身。此虎恼羞成怒,一直逼阿兑到山嘴根,已无法脱身,双爪搭上了阿兑双肩,血盆大口来吞头颅。阿兑说:“你吞吧!”竟猛地将头直塞虎口,顶到喉咙。虎无法合齿,气息难通,人虎便寂然相持,看得那一条虎也呆了。如此一个时辰,虎终支持不住,松口倒在地上。阿兑满头血糊,双耳已没有了,定神了片刻,嘿嘿大笑,说:“我怕虎吗?我也是虎了!”两虎却同时又扑起共斗阿兑,阿兑又迎斗,前打后挡,左拦右防,终气力渐渐不支。绝望之际,见旁有一株大树,疾速攀上。两虎上望树端苦不能上,遂在树下又相互搏斗。阿兑居高临下,反复看虎的斗法,明白了自己失利有原因,且看出许多从未见过的技巧,一时也忘了后怕和疼痛,渐渐进入观赏艺术之境。不知过了多久,肚子饥饿,摘树上野果来吃,一边吃一边下观,却见两虎渐渐缩小,已经形不是虎,是相斗的两犬。后,犬又在缩小,形若斗鸡。最后竟是两条蟋蟀了,跳跃敏捷,却声鸣细碎。阿兑遂觉得没了意思,说:“我是不是看得太久了?”从树上下来回村,村人皆不识他,屋舍全已更新,惟村口那口井还在,井口石盘上磨出了四指深的绳痕。
母子
娘在树林子里采蕨,突然天裂了缝,又合起,落下一疙瘩雷来。娘躲在槲下,雷把槲顶决了,娘逃到窝崖去,窝崖是佛窟,雷还是撵进来。娘不跑了,说:“龙你抓了我去!”轰然一声,光火飞腾。娘并没有烧成一截黑炭,鞋尖上绣的那朵绒花还艳艳红;崖壁上的石佛没了头。
娘的胆便破了,吐很苦的唾沫,再不采蕨,挨门守望儿子。儿子去太白的深处围猎,山深似海,儿子是最勇敢的猎手。世界的一切都又安静,娘去河边提水,一篙之水流动湉湉,心不敢兢,冷看落日里飞鸟已远,一朵云滞留屋上,就回坐堂前。这时候,却听见了蚂蚁叫,又听见了蚯蚓叫,叫声如枯木上长喙的鸟,三下快,三下慢;有草的涩味,有土的咸味;还有类似七星瓢和萤火虫又不是七星瓢和萤火虫的气味;接着有敲门声。
娘将门打开,门口并没有人,关上又听见敲门声,再打开,还是没人。娘疑惑了半刻,立即骇怕,很苦的唾液从口里流出来,门牢牢地关上了。
笃,笃,笃。谁又在敲门,门响着金属声。
“谁?”
“把门开开。”
“你是谁?”
“我。”
“我是谁?”
娘就是不开门。数天数夜的时间里,她把家中所有的竹竿都截了,做成一节一节的竹管,套在了手指上和脚趾上,担心那门终有被敲破的时候,有什么人要来捉她,她的手脚可以从竹管里抽掉。
终于儿子回来了,是个晚上,门还是不开;娘不信是儿子。
“娘,是我。”
“是我?”
“我是你儿。”
“我是你儿?”
儿子把佩带的长剑从门下缝伸进半截,说娘识得儿的剑,娘说不是剑是一道月,但却闻出了儿子膝盖上的那一片垢痂的味,说你是我儿,儿从后窗你进来。儿子进来,肩上是枪,腰间是剑,提了十三只黄皮狐狸。问娘为什么不开门,娘说总有敲门的。说话间,娘又说谁敲门,儿子说没有,娘说有,儿子说没有就没有,把门开开。门很沉重,门口没有人,门扇却比先前厚了几倍。
“你瞧,多亏这门!他们没能进来,影子全留在上面。”
门的厚度果然是一层一层奇形怪样的图影的印叠。
儿子豪气顿生,在屋中燃起火堆,拔刀剥下一层图影,图影是一个高瘦的人,面目并不熟悉,一刀劈二,丢进火堆烧了,娘说有人肉的焦糊味,也有牛肉的味。儿子用刀又剥下一层,图影是一只模样怪异的熊,却生有人之脚。儿子将熊身烧了,断下人脚,用刀尖划出一节,拿手往下捋,像剥柳皮一样。儿子在春天里有剥柳皮做口哨的手艺,但脚皮没有剥下来,一气乱刀斩成碎末。再剥一层,是三只眼的奇物。再剥再剥,剥下的有野猪有马有蛇舌的女人和长角的男人。儿子说:“我怕你吗?不怕!”一层一层丢在火堆去烧,屋里充满了难闻的臭味,但没有血和肉。儿子是懂得只要有肉煮在锅里,漂上来的油珠即可知这些是人还是兽。
“人油是半圆珠,兽肉的油珠儿才圆。”
儿子心情激动,遗憾没有刺激到一个猎手的强烈的快感。如果一刀砍下去,是人是兽,肥嘟嘟的肉分开,殷红的血渍在墙上如一个扇面,在火光的映照下鲜亮发明,或者血如红色的蚯蚓沿着皮肤往下滑移,那该是奇艳无比的景象!儿子剥到最后一层了,不甘心地叫道:“来一个活的!”图影突然凸出,还未看清是人是兽,那物已张口向儿子扑来。儿子一刀剁去,哐嘟滚下头来,果然是颗人头。待去捡拾,那没头的身子却压过来,儿子被压在下边了。儿子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肋骨咔咔地发出欲断的声音。急一脚勾踢,身子飞起来撞在木柱上,再跌下去不动了。这却是猪的身子,还是母猪,十八个奶头紫红肿大,如两串熟透的葡萄。而同时有四只五爪般的脚在方向不定地乱跑。儿子笑道:“往火堆中跑,往火堆中跑哇!”四只脚便果然入火,已经成炭团,发出爆响。
儿子将刀提起来,用衣襟揩上边的血,叫道:“娘,你儿子怕谁呢?门不要再关,我要看看谁敢来敲门?!”将刀哐地扎在门扇上,一扭头,火光将自己的影子正照在墙上,兀然吓死。
人草稿
太白山一个阳谷的村寨人很腴美,好吃喝,性淫逸,有采花的风俗,又听得懂各种鸟鸣的乐音,山林中得天独厚的资源,熊就以熊掌被猎,猴就以猴脑丧生。凡是有毛的不吃鸡毛掸子外都吃了,长脚的见了板凳不发馋其余的都发馋。结果,有人就为追一只野兔而累死,有人被虎抓了半个脸,而瞄准一只黄羊时枪膛炸了常常要瞎去某人一只眼睛。吃喝好了,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呢?操×。其次的快乐呢?歇一会儿再操。下来呢?就不下来。喂了自家的猪,又要出外粜糠。一个男人是这样了,别的男人也是这样,于是情形混乱。到了某年的某月,一家的小儿突然失踪,另一家的人在吃包子时被人发现馅里有了半枚手指甲,凶犯查出来,凶犯说人肉其实并不好吃,味儿发酸。六十二岁的老公公强吮了儿媳的奶头被儿子责骂,做父亲的竟勃然愤怒,说你龟儿子吮我老婆三年奶头我没说一句话,我吮一回你老婆的奶头你就凶了?!终于召开了村寨全体村民的会议,实行惩治邪恶,当宣布凡是有过乱伦,扒灰,或做了情夫或做了情妇的退出会厅中堂靠于墙角去,中堂竟没有留下一个人,大家就全哭了。这不是某个人的道德问题,一定是这个村寨发生了毛病,由馋嘴追索到贪淫,末了便悟出是水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