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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太白山记(1)

寡妇

一入冬就邪法儿的冷。石块都裂了,酥如糟糕。人不敢在屋外尿,出尿成冰棍儿撑在地上。太白山的男人耐不过女人,冬天里就死去许多。

孩子,睡吧睡吧,一睡着权当死了,把什么苦愁都忘了。那爹就是睡着了吗?不要说爹。

娘将一颗瘪枣塞进三岁孩子的口里,自己睡去。孩子嚼完瘪枣,馋兴未尽又吮了半晌的指头,拿眼在黑暗里瞧娘头顶上的一圈火焰,随即亦瞧见灯芯一般的一点火焰在屋梁上移动,认得那是一只小鼠。倏忽间听到一类声音,像是牛犁水田,又像是猫舔糨糊。后来就感觉到炕上有什么在蠕动。孩子看了看,竟是爹在娘的身上,爹和娘打架了!爹疯牛一般,一条一块的肌肉在背上隆起,急不可耐,牙在娘的嘴上啃,脸上啃;可怜的娘兀自闭眼,头发零乱,浑身痉挛。孩子嫌爹太狠,要帮娘,拿拳头打爹的头,爹的头一下子就不动了。爹被打死了吗?孩子吓慌了,呆坐起定眼静看,后来就放下心,爹的头是死了,屁股还在活着。遂不管他们的事体,安然复睡。

天明起来,炕上睡着娘,娘把被角搂在怀里。却没见了爹。临夜,孩子又看见了爹。爹依旧在和娘打架。孩子亦不再帮娘,欣赏被头外边露出的娘的脚和爹的脚在蹭在磨在蹬,十分有趣。天明了炕下竟又只是娘的一双鞋和他的一双鞋。

又一个晚上,娘与孩子坐上炕的时候,孩子问爹今夜还来吗?娘说爹不会来,永远也不会来了。娘骗人,你以为我没有看见爹每夜来打你吗?娘抱住了孩子,疑惑万状,遂面若土色,浑身直抖。他们守挨到半夜,却无动静,娘肯定了孩子在说梦话,于门窗上多加了横杠蒙头睡去。孩子不信爹不来的,等娘睡熟,仍睁着眼睛。果然爹又出现在炕上。爹一定是要和儿子捉迷藏了,赤着身子贴墙往娘那边挪。爹,这样会冷着身子的!因为爹的头上没有火焰。但爹不说话,腮帮子鼓鼓的。爹在被人抬着装进一口棺木中时口里是塞了两个核桃的。爹,那核桃还没吃吗?爹还是不说话,继续朝娘挪去。孩子就生气了,恨恨爹,继而又埋怨娘,怎么还要骗我说爹永远不会回来呢?孩子想让爹叫出声来,让娘惊醒而感到骗人的难堪,便伸手在炕头摸,摸出个东西向爹掷去。掷出去的竟是砖枕头,恰砸在爹身子中间的那个硬挺的东西上。娘醒过来。娘,我打着爹了。爹在哪儿?灯点亮了,却没有爹,但孩子发现爹贴在墙上的那个地方上,有一个光溜的木橛。你这孩子,钉一个木橛吓娘!娘在被窝里换下待洗的裤衩,挂在那木橛上。木橛潮潮的,娘说天要变了,木橛上也潮露水。

翌日,娘携着孩子往山坡上的坟丘去焚纸,发现坟丘塌开一个洞。惊骇入洞,棺木早已开启,爹在里边睡得好好的,但身子中间的那个东西齐根没有了。

孩子在与同伴玩耍时,将爹打娘的事说了出来。数年后,娘想改嫁,人都说她年轻,说她漂亮,人却都不娶她。

挖参人

有人家出外挖药,均能收获到参,变卖高价,家境富裕竟为方圆数十里首户。但做人吝啬。惟恐露富,平日新衣着内破衫罩外,吃好饭好菜,必掩门窗,饭后令家人揩嘴剔牙方准出去,见人就长吁短叹,一味哭穷。

此一夏又挖得许多参,蒸晾干后,装一烂篓中往山下城中出售,临走却在院门框上安一镜。妇人不解,他说这是照贼镜,贼见镜则退,如狼怕鞭竹鬼怕明火。妇人奚落他疑神疑鬼,多此了一举,他正色说咱无害人之意却要有防人之心,人是识不破的肉疙瘩,穷了笑你穷,富了恨你富,我这一走,肯定有人要生贼欲,这院子里的井是偷不去的,那茅房是没人偷的,除此之外样样留神,那些未晾干的参越发藏好,可全记住?妇人说记住了。他说那你说一遍。妇人说井是偷不去的,茅房没人偷,把未晾干的参藏好。他说除了参,家里一个柴棒也要留神,记住了我就去了。妇人把他推出门,他走得一步一回头。

妇人在家里果然四门不出。太阳亮光光的,照在门框上的镜子,一圆片的白光射到门外很远的地方,直落场外的水池,水池再把圆片的白光反射到屋子来。妇人守着圆片光在屋中坐地,直待太阳坠落天黑,前后门关严睡去。睡去一夜无事,却担心门框上的镜子被贼偷了,没有照贼的东西,贼就会来吗?翌日开门第一宗事,就去瞧镜子,镜子还在。

镜子里却有了图影。图影正是自家的房子,一小偷就出现在檐下的晾席上偷参,丈夫与小偷搏斗。小偷个头小,身法却灵活,总是从丈夫的胯下溜脱。丈夫气得嗷嗷叫,抄一根磨棍照小偷头上打,小偷一闪,棍打在捶布石上,小偷夺门跑了。妇人先是瞧着,吓得出了一身汗,待小偷要跑,叫道我去追,拔脚跨步,一跤摔倒在门槛,看时四周并不见小偷。觉得奇怪,抬头看镜子,镜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一个圆白片子。

又一日开门看镜子,镜子里又有了图影。一人黑布蒙面在翻院墙,动作轻盈如猫。刚跌进院,一人却扑来,正是丈夫。蒙面人并不逃走,反倒一拳击倒丈夫,丈夫就满口鲜血倒在地上。蒙面人入室翻箱倒柜,将所有新衣新裤一绳捆了负在背上,再卸下屋柱上的一吊腊肉,又踢倒堂桌,用镢挖桌下的砖地,挖出一个铁匣,从匣中大把大把掏钱票塞在怀里。妇人看着镜子,心想丈夫几时把钱埋在地下她竟不知?再看时,蒙面人已走出堂屋,丈夫还躺在地上起不来,眼看蒙面人又要跃墙出去了,丈夫却倏忽冲去,双手在蒙面人的交裆里抓,抓住一嘟噜肉了,使劲捏,蒙面人跌倒地上,动弹不得。丈夫将衣物夺了,将腊肉夺了,将怀中的钱票掏了,再警告蒙面人还敢不敢再来偷?蒙面人磕头求饶,丈夫却要留一件东西,拿了剪刀一铰,铰下蒙面人的一只耳朵。遂扯着蒙面人的腿拉出来,把门关了,那只耳朵还在地上跳着动。妇人瞧得心花怒放,没想丈夫这般英武,待喊时,镜子里的一切图影倏忽消失。

以后的多日,妇人总见镜子里有自家的房子,并未有小偷出现,而丈夫却始终坐在房前,威严如一头狮子。妇人不明白这是一面什么镜子如此神奇?既然丈夫在门框上装了这宝物,家里是不会出现什么事故的,心就宽松起来,有好多天已不守坐,兀自出门砍柴,下河淘米。家里果真未有失盗。

一日,开门后又来看镜子,镜子里又有了图影。一人从院门里进来,见了丈夫拱拳恭问,笑脸嘻嘻,且从衣袋取一壶酒邀丈夫共饮。丈夫先狐疑,后笑容可掬,同来人坐院中吃酒。吃到酣处,忽听屋内有柜盖响动,回头看时,一人提了鼓囊囊包袱已立于台阶,一边将包袱中的参抖抖,一边给丈夫做鬼脸,遂一个正身冲出门走了。丈夫大惊,再看时屋后檐处一个窟窿,明白这两贼诡秘,一人从门前来以酒拖住自己,一个趁机从后屋檐入室行窃。急伸手抓那吃酒贼,贼反手将一碗酒泼在丈夫眼上,又一刀捅向丈夫的肚子,转身遁去。丈夫倒在那里,肠子白花花流出来,急拿酒碗装了肠子反扣伤处,用腰带系紧,追至门口,再一次栽倒地上。

妇人骇得面如土色。再要看丈夫是死是活,镜子里却复一片空白。

三日后,山下有人急急来向妇人报丧,说是挖参人卖了参,原本好端端的,却怀揣着一沓钱票死在城中的旅馆床上。

猎手

从太白山的北麓往上,越上树木越密越高,上到山的中腰再往上,树木则越稀越矮。待到大稀大矮的境界,繁衍着狼的族类,也居住了一户猎狼的人家。

这猎手粗脚大手,熟知狼的习性,能准确地把一颗在鞋底蹭亮的弹丸从枪膛射出,声响狼倒。但猎手并不用枪,特制一根铁棍,遇见狼故意对狼扮鬼脸,惹狼暴躁,扬手一棍扫狼腿。狼的脚是麻秆一般,扫着即折。然后拦腰直磕,狼腿软若豆腐,遂瘫卧不起。旋即弯两股树枝吊起狼腿,于狼的吼叫声中趁热剥皮,只要在铜疙瘩一样的狼头上划开口子,拳头伸出去于皮肉之间嘭嘭捶打,一张皮子十分完整。

几年里,矮林中的狼竟被猎杀尽了。

没有狼可猎,猎手突然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闷酒,倏忽听见一声嚎叫,提棍奔出来,鸟叫风前,花迷野径,远近却无狼迹。这种现象折磨得他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乍醒。猎手无聊得很。

一日,懒懒地在林子中走,一抬头见前边三棵树旁卧有一狼作寐态,见他便遁。猎手立即扑过去,狼的逃路是没有了,就前爪搭地,后腿拱起,扫帚大尾竖起,尾毛拂动,如一面旗子。猎手一步步向狼走近,眯眼以手招之,狼莫解其意,连吼三声,震得树上落下一层枯叶。猎手将落在肩上的一片叶子拿了,吹吹上边的灰气,突然棍击去,倏忽棍又在怀中,狼却卧在那里,一条前爪已经断了。猎手哈哈大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棍再要磕狼腰,狼狂风般跃起,抱住了猎手,猎手在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伤而发疯的恶狼,棍掉在地上,同时一手抓住了一只狼爪,一拳直塞进弯过来要咬手的狼口中直抵喉咙。人狼就在地上滚翻搏斗,狼口不能合,人手不敢松。眼看滚至崖边了,继而就从崖头滚落数百米深的崖下去。

猎手在跌落到三十米,崖壁的一块凸石上,惊而发现了一只狼。此狼皮毛焦黄,肚皮丰满,一脑壳桃花瓣。猎手看出这是狼的狼妻。有狼妻就有狼家,原来太白山的狼果然并未绝种啊。

猎手在跌落到六十米,崖壁凹进去有一小小石坪,一只幼狼在那里翻筋斗。这一定是狼的狼子。狼子有一岁吧,已经老长的尾巴,老长的白牙。这恶东西是长子还是老二老三?

猎手在跌落到一百米,看见崖壁上有一洞,古藤垂帘中卧一狼,瘦皮包骨,须眉灰白,一右眼瞎了,趴聚了一圈蚊虫。不用问这是狼的狼父了。狡猾的老家伙,就是你在传种吗,狼母呢?

猎手在跌落到二百米,狼母果然在又一个山洞口。

……

猎手和狼终于跌落到了崖根,先在斜出的一棵树上,树咔嚓断了,同他们一块坠在一块石上,复弹起来,再落在草地上。猎手感到剧痛,然后一片空白。

猎手醒来的时候,赶忙看那只狼。但没有见到狼,和他一块下来已经摔死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

杀人犯

某年的春季,鸡肠沟一位贫农被杀。村人发现时满屋鸡毛,尸无首级,只好在脖颈倒插了葫芦,炭画眉眼,哀而葬去。

十八年后,山下尤家庄有后生十五岁,极尽顽皮,惹是生非,人骂之“野种”。后生挨骂倒不介意,其母却以为受欺,欲与村人厮斗。此户三代单传,传至四代,仅存一女,招纳了女婿上门,虽生下后生维系了门宗,终是根基不纯,最忌被人揭短。丈夫竭力劝慰,一场事故,善罢甘休。也从此,村人念及这上门婿忠厚,再不下眼作践。

上门婿善木工,制器精美绝伦,箍木盆木桶日晒七天风吹七夜盛水不漏,故常被村人请去做工。做工从不收费,饭食也不挑拣,只是合卯安楔时需鸡血蘸粘,最多有一碟鸡肉就是。

木匠惟有一癖好,珍视一只木箱,每出外做工,随身携带,无事在家,箱存炕角。平日寡言少语,表情愁苦,便要独自一人开箱取一物件静观,然后面部活泛,衔一颗烟于暖和和的阳坡上仰躺了坦然。箱中的物件并不是奇珍异宝,而是分开两半的头壳模型。后半是头的后脑壳,前半则是典型的面具。面具刻作十分精致,老人面状,长眼、撮嘴、冲天短鼻,额皮唇上纵横皱纹。后生的娘一见面具就要说是自己的丈夫刻的,木匠却否认。不是你刻的谁能有这等手艺?瞧瞧这是木质吗,是垢痂做的。妇道人拿在手里端详,果然是垢痂做的。垢痂竟能做面具,垢痂简直和土漆一样了!问哪儿能弄到这么多垢痂,做面具好是好,却肮脏死人了!扬手就要撂出门去。木匠却赶忙夺了,安放箱中,且加了铁锁,一脸严肃,再不示外人看。

后生长至十七,依然不肯安生。四月初八太白山祭祖师爷,村中照例要往山上送“纸货”,做了许多山水、人物、楼阁的纸扎,又皮鼓铜锣中出动千姿万态的高跷、芯子。更有戏谑之徒扮各类丑角,或灶灰抹脸,或男着女装,或以草绳绕头作辫,或股后夹扫帚为尾,呼呼隆隆往山上三十里远的庵中拥去。木匠家的后生不甘落后,回家扭开父亲木箱上的锁,取了那半个头壳的面具覆在脸上,挤入队列。到了山上,庵前庵后放满了别的村舍送的“纸货”,不乏亦有各种竹马、社虎在演动,进香的和瞧热闹的更是人多如蚁。这后生戴面具舞蹈,一个小儿身却有老头脸,人群叫好,后生愈发得意忘形。恰鸡肠沟有人也来进香,忽见一人酷像当年被杀的老贫农,遂上前一把抱住叫说我爷你怎的活着?后生取下面具说爷我就没死!那人方知不是被害的贫农,却一口认定这面具是二十年前被杀的贫农的头脸。于是后生被扭到山下公安局。木匠遂也被传来,稍一问,木匠供认贫农是他所杀,但强调他并未要了贫农老头的命。

那天夜里我安木楔没鸡血,便去他家偷鸡,鸡已经抓到手了,被他发现。我放下鸡就走,他拉住我说要把贼交给公社去斗争,要叫人人知道我是贼,以后娶妻生子,也要让人知道妻是贼妻子是贼子,叫我永远揭不下贼皮。我说你这么狠,不给我一条活人路吗?他说贫农对你这富农成分的儿子就要狠,水不容火,天不共戴。我想他是铁了心,我也只有咬咬牙,杀人灭口。一斧子砍在他头上,头立即断了,又裂成两半。用衣服包了头逃,一路上真后悔,无论如何我也不该杀了他的头啊!我坐下来,决意要给那颗头忏悔,然后自杀谢罪,可解开衣包看时,那竟不是他的头。阿弥陀佛,亏他长年不洗头不洗脸结了一层垢痂,我砍来的是垢痂壳。我没罪的,我把他的垢痂壳砍了还他一个白净的头脸,所以我没有去自首投案,所以我活了二十年。

香客

太白山顶有一池。池围三百六十五丈,不漏不泄,四季如然。池水碧清如玻璃,但凡有落叶漂浮,便有水鸟衔走,人以为神事。于是池左旁建一道观,太白山上下方圆求神祷告避灾去邪的人都来进贡,香火自是红火。

一日,道观的香客厢房住下了两位男人,本是陌路人,磕头上香,将大把的钱扔进布施箱后,天向晚各蒙被睡下无话。天将明,一人睡梦中被哭声惊醒,坐起听哭者正是对面床上那人。

这人问睡起来你哭什么呀?

那人说我才睡醒一摸头头不见了。

这人大惊,拉开窗帘,看见对面床上那人被子裹体坐着,果然没有头。说你没了头怎么还能说话呀?

那人说我现在是用肚脐窝儿说话。说着掀开被子,真是用肚脐窝说话,且两个乳长长流泪。

这人知道那人的乳也已作了双眼。便说你不要哭看头是不是掉在被窝里?

那人将被子抖开,没有头。

这人说你到床下看看是不是掉到床下了?

那人跳下床,爬着进去看了一会儿,没有头。

这人说你半夜上茅房尿尿是不是掉到茅房了?

那人披衣去茅房查看,没有头。用长竿搅动粪水也没有头。哭着回来了。

这人说不要哭你好好想想昨日天黑时你去过哪儿?

那人说我去大殿里给神磕过头。

这人说那去殿里找找说不定掉在殿里。

那人便去殿里,刚要出门,这人说我也糊涂了怎么能去殿里你在殿里磕头当然是头还在肩膀上的不会掉在殿里了。

那人就又回坐床上。

这人说你还去过哪儿?

那人说擦黑月亮出来我去池边看水中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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