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乡里,二人听取了主管副乡长和土地所长,农办主任等关于明天县领导调研的准备情况,提了一些意见,便唉声叹气地睡下了。第二天一早,郑田和白屹赶到山口 ,迎上常务副县长和县农业局长、国土局长、林业局长、科技局长等官员爬坡跨沟,折腾了一个上午,十二点过后,一行人来到了饭馆,走进了北房堂屋的八仙桌旁,刚请大家坐好,高二妮儿立即陪笑进来,给他们倒茶,接着就给他们上了四个精致的凉菜,然后退了出去。
郑田和白屹打开白酒,开始一一斟酒,说着“拜年话”请大家喝酒。
大家互相祝福着吃喝起来了。不一会儿,他们就见二妮儿端着一盘土豆烧牛肉走到桌旁,“咣当”一声放在桌上,转身便走。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大场合的,那里见过这样的服务员,不由地一愣,停止了吃喝。
“山里的孩子,不懂礼数。”郑田急忙陪笑解释说,“大家不要介意,接着喝。”
大家理解地笑笑,继续欢宴,没想到二妮儿端着第二个菜上来,照样“咣当”一声放到桌上就走,
国土资源局局长忍不住了,笑着说:“你这闺女,放下就走,也不报个菜名?”
二妮笑着说:“这还报名呀?俺娘给俺起的名儿不好,叫二妮儿。”
大家闻言,立即捧腹大笑起来。
国土资源局局长说:“不是报你的名字,是报菜名!”
“知道了。”二妮儿手指领导跟前的菜肴一一说,“你那个叫山药蛋炒牛肉,你那个叫猪尾巴煮棒子,你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叫羊旦烧大葱。”
大家听了这一溜土腔土调的菜名,笑得前仰后合。
二妮儿最后端上来的是冬瓜炖排骨。
农业局长故意问:“这叫什么?”
“这是俺姐夫最拿手的好菜,叫冬瓜条(土话贴)儿煮肋骨。”
林业局长一听,笑得把喝到嘴里的酒喷了一桌子。
农业局长见二妮儿说话有意思,就端起面前的酒说:“闺女,来,喝一杯。”
“俺不,俺娘说闺女家不能喝酒。”二妮儿一本正经地说,“俺不掏钱,更不能整天白吃。”
郑田和白屹听见这话,脸色顿时变得通红。
农业局长没有听出她指桑骂槐的味道来,继续劝酒说:“山里的婆娘懂个啥,当服务员不喝酒怎么行,来,喝两杯!”
二妮儿接过酒杯喝了下去,接着又回敬每个客人一杯酒,末了端起碗倒了半碗,要敬大家共同一杯。
“好,好酒量!”大家纷纷赞扬二妮儿说,话音未落,只听“噗通”一声,就见二妮儿一头栽倒在门外。急忙起身想去搀扶她。
二妮儿不等他们扶,就站起来说:“白酒这玩宜儿挺怪,喝几杯就忘了抬腿过门坎,摔得好疼。”
“时间不早了,”常务副县长怕大家把二妮儿灌坏了,急忙说,“ 赶快上饭吧,”
二妮儿抹一把脸上的汗水问:“吃么儿?”
“你有么儿?”常务副县长学着她的当地口音问。这一带的人说“什么”的时候带有儿化音,什么就是“么儿。”
“你吃么儿有么儿。”
“手擀面,一人一碗儿。”
“沾(好)。”二妮儿说完,伸出右手食指,一个一个点着:“一个,俩、仨……”
二妮儿点了一遍又一遍,让国土局长不耐烦了。
国土局长说:“你这闺女,叫你上饭不上饭,老在这数吗呢?”
“俺不属马,俺属狗哩。”
一桌人听出了骂人的意思,个个哭笑不得。
郑田说:“得了,得了,你别数狗啦,十个人,一人一碗,快上吧!”
“不对!是八个!你忘了八了。”二妮儿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大家等她出去,清点人数,果然是十个人,等她端着面条返回来后数一数也是十碗。
常务副县长对愣愣呆坐的郑田说:“别想了!咱们都让这丫头骂了,你是王八,我们是狗。”
大家闻听此话,恍然大悟地爆发出了哄堂大笑,乱糟糟地说:
“醉鬼心里清楚。”
“这闺女有点大智若愚的样子。”
“能人背后有人弄呀!”
……
常务副县长一行人吃过饭,走上了停在门口的面包车,又见二妮儿出门送客,借酒装疯卖傻地手指着面包车清点人数:“一只,两只……”
郑田气得要下车找二妮儿算账,却被常务副县长拦住了:“你想干什么?她是被你们灌醉的,你能把她怎么着?还是想一想怎么得罪下她了吧。”
常务副县长回到机关后,在吃饭时把此事当成笑话讲了出来,逗得常委们纵声大笑起来。
“说得对!”县委书记在笑声里对常务副县长说,“哪个丫头确实恨透了郑田和白屹,说他们是整天白吃。”
“老爷子!”常务副县长惊讶地问,“您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我到平安镇下乡调研,路过坡前村,在福生饭馆打尖亲耳听到的。”县委书记严肃地说,“事情不大,反映出的问题可不小。大家想一想,我们县的工商业怎么就搞不起来,我看是让干部们吃的。工业发展,旅游业发展,都需要三产支持,需要饮食业紧跟。咱们动员群众认识市场经济,动员群众经商。人家好不容易搞了一个小饭馆,咱们的乡镇干部就天天去吃人家,名义上是记账,可是从什么地方拿钱还账呢?就是今后能还账,人家现在没有流动资金还怎么经营?这种事,据我了解,不是坡前乡一个乡这样,各个乡镇都有。我建议咱们开个党政联席会,认真研究一次,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不然的话,今天人家开饭馆,干部们去白吃,人家办企业,干部们去白拿,怎么得了呀?”
几天后,县委、县政府召开了党政联席会,专题研究基层干部白吃白拿问题。会上,首先宣读了县纪委和农工部根据书记意见起草的一个决定,大意是:不许到公私企业白吃白拿,不许记账,已经欠账的限时归还……并建议撤销郑田、白屹两人的党内外职务,两人必须在十日内设法还清福生饭馆的欠款。
工作人员宣读完决定草案,会议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只听见一片叹息声和抽烟声……
半个小时后,在县委书记的一再催促下,与会者开始发言了,这一发言,竟吵了个热火朝天:
纪委书记说:“这个决定起草的好,基层干部白吃白喝,群众反映强烈,败坏了党风和社会风气,早应下猛药整治了!”
农工部长接着讲:“纪书记说得好,这种风气是该整治整治了,不然怎么了得,乡亲们还怎么发展工商业!可是如今集体财产分光了,乡镇的收入连干部的工资都包不了,还要发展,怎么办呢?”
早已按捺不住的常务副县长罗迈涨红着脸猛然站起来说:“又要马儿快跑飞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人家偷吃路边几口还要猛抽狠打,这叫什么逻辑!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僵化!”
“老罗,别激动,坐下慢慢说。我说同志们啊,罗县长说得有些过急,可也是这么个理儿噢。乡镇干部们不该到饭店白吃白喝,尤其是没有公事去吃喝。可是话又说回来,如今乡镇入不敷出,干部们象土匪一样,天天死命逼着乡亲们拿孩子,烧老子,要票子,扒房子,变着法子搜刮民财,应付各种开支,你不让他们到饭店记账白吃,他们从百姓身上榨出油水还饭店欠账,哪是一个样的,甚至影响更不好。”负责农村和经济工作的副书记谢英慢条斯理地讲了一通。
沉默了二个小时的县长抬头道:“我觉得大家说得都有道理,可是现在有些问题需要提出来:一是乡镇收入少,群众负担重,现在严管起来,堵住不正之风了,乡镇的日子怎么过?二是发展商品经济就需要应酬招待,你把客商请来了,连顿饭都不管,连支烟也不敬,让人家自掏腰包吃饭,于情于理都讲不通,人家也不会在你这里投资发展的。可是上下都没有应酬招待的规定,更没有这笔开支,不要说乡镇干部,我都不知道咋办,大家议议,看看有什么好法子。”
……
县党政联席会吵吵嚷嚷,议来议去,开了整整一个上午,县委书记最后做了总结:“问题不议不透,道理不讲不明,通过一个上午的争论,大家对乡镇干部白吃白喝问题总算有了一个正确认识,可是怎么办呢?我看这样吧,由县纪委牵头,农工部配合,到南方参观一下,学学经验,再把上头的文件系统研究一下,结合我县实际提出应酬招待的标准和开支渠道,同时发一个禁止基层干部白吃白喝白拿和到工商企业赊账的通知,认真管起来。由县长牵头,搞一个全县财政收支情况的调查,根据实际情况,搞个县乡分灶吃饭的财政供养体制,以满足县乡的基本开支需要,减轻乡亲们的负担,大家看如何?”
县委书记的总结得到与会者的一致赞同。
两个月后,这些规定、意见和机制全部出台,并实施,县委书记还亲自到坡前乡蹲点调研,逐步完善修改,作为经验被上级推广,一直沿袭到如今。
思想解放了,政策活范了,郑田和白屹放开手脚抓发展,搞石灰岩开发,开通了公路,招来了许多投资商前来开采石子儿、建筑水泥厂,使坡前乡及其附近乡镇很快奔向了小康之路。只是忘记了有序开采和治污,乡里的环境一天天恶化起来……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福生饭馆已经变成了高层、多功能的大酒店,坡前乡的百姓全部住上了别墅式的房屋,在临近乡镇和本乡镇的企业里上班拿工资,日子超过了省城的一般工薪族。每当谈起这种巨变时,老人们都会对孩子们说:“多亏了二妮儿当年喝醉了骂官呀。”
早已成为福生大酒店接待部经理的高二妮儿则认真地说:“我那是有意撒气,不想弄成了大事儿,可也把个好山水给弄坏了,真是无心插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