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傍晚,坡前乡党委书记郑田和乡长白屹闷闷不乐地低头步入了福生饭馆。
“来啦?”饭馆服务员高二妮儿阴沉着脸打招呼。他是老板高福生的小姨子,人长得俊俏,也很聪明会说,只因生于那个穷山沟,没有接受过良好教育,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在姐夫办起这个饭馆时应邀来当服务员的。
白屹和郑田点点头,走到餐厅的一个角落旁坐到了餐桌对面。
“来点什么?”高二妮儿远远地站在门口问。
“一瓶老白干儿,一盘水煮花生米和一盘过油肉 。”白屹说完,又问郑田,“行不行?”
“算了!这个小妮子怎么这么无礼?”郑田耷拉着脸嘟囔。
“山沟里的闺女懂什么?算了,算了!”白屹递给郑田一支烟说。
“又是老白干呀?能不能换换口味儿?”二妮儿大声询问。
“这破店能有什么好酒?”白屹反问。他说的不错,当时还未彻底开放,名烟名酒还是计划供应的,不是大饭店,没有硬门子,都搞不到好烟好酒,有这地方名酒就算不错了。
“店破呀?说句实话,不是你们死乞白赖的求着俺姐夫,连这个破店也没有。嫌破,你们找好的地去。”二妮儿丝毫不让,大胆顶撞他们说。
“快上菜吧!我们惹不起你还不行?”白屹笑着说,催促二妮儿上酒上菜。
“这妮子今天吃枪药啦?”郑田愤愤地嘟囔。
“算了!算了!咱不和她一般见识。”白屹息事宁人地劝说书记息怒。
白屹不是度量大,而是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正如高二妮儿所说,坡前村虽是太行山脚下的一个数百户的大村和乡党委、乡政府的办公地,但是由于交通不便,信息不灵,人们的思想仍旧处于“自然”经济时代,还想依靠祖先们在山坡上开垦的薄田度日,没有一点商品意识。千余人的村子里此前不仅没有一个工厂,没有一座旅店,而且连一个小饭馆都没有。县委号召招商引资,觉得坡前乡一带的山与太行山的大部分山脉不同,不是人们常见的花岗岩,而是能够烧制石灰、水泥的石灰岩,具有较大的发展前景,就把一些首先富起来的人介绍到这里开发。这些开发商乘坐着高级轿车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颠簸上一个小时,到来后不但找不到住处,而且连饭也吃不上,只能到供销社买一斤蛋糕、饼干类的东西充饥,说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还办什么工厂,都打了退堂鼓。县委连连败北后,终于找到了原因,责令乡领导务必想法解决这一问题,并以此带动个体经济发展。郑田和白屹早为这事儿发愁呢,领导一点拨,赶紧回来商量琢磨了数日,就想到了高福生身上,一起登门做工作。高福生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在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是炊事班长,复员前在军队举办的军地两用人才培训班学了一些东西,本来已被省城一家大饭店相中了,想到那里发展的,可是禁不住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的恳求,就答应留下来为家乡做贡献。他把自己家坐北朝南的四合院的临街厢房朝外开个门,挖两个窗户,用石灰水粉刷一下,里面放上四张小桌、几个凳子,当作了一般人用餐的餐厅,在北屋客厅摆上了一张桌子算作了招待贵宾的雅间,饭菜以本地特产为主。他自己既是老板又是厨师,让妻子当大堂副理兼保管采购,从山里请来辍学在家的小姨子当服务员。麻雀不大,倒也五脏俱全。饭馆规模不大,却是颇具特色。唯有一点令其头疼:来消费的人在逐渐增多,记账不掏现金的也天天都有。开发商前来,身份是乡政府的客人,自然应有乡政府接待掏钱。乡政府有什么呢?大包干时把乡村集体的土地资产全平分到户了,没了一分钱的集体收入。因为工商业不发达,税收没有多少,连干部的工资都解决不了,四百来名教师工资及计划生育费、民兵训练费等只能靠“三提五统”,从乡亲们手里要。至于吃喝招待费,上级规定没这个开支,不要说没钱,就是有钱也难以下账。乡政府没法就记账,不但招待客人记账,就是干部们来吃喝也是记到公家账上,搞得高福生债台高筑、苦不堪言。乡干部中来的最多的就是郑田和白屹,因此高福生最惧的就是他们。
高福生好面子,不好意思开口要账,也知道乡政府没钱,可是看到县政府已经投资开始往这里拓宽公路,觉得家乡富裕起来指日可待,这些账不会烂掉,能够隐忍下来。
高二妮儿却不这样认为,觉得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害怕人走茶凉,收不回钱来,几次都想发作,都被姐夫、姐姐劝住了。她没有办法,只好给他们脸子看。
这天,她说的“老白干”在本地是叫“老白干儿”的,一去“儿”字就有了总是“白干”的意味儿。她把酒菜扔到他们所坐的餐桌上后,就返回柜台后坐下织开了毛衣。
郑田和白屹酒至半酣后,白屹招呼高二妮儿:“闺女,再来两盘子鸡蛋炒饼。”
二妮儿没有说话,起身到后厨给姐夫说了一声,返回来问:“谁掏钱?”
“记账!”白屹陪笑说,“你姐夫哩,我们有事找他。”
“姐夫,他们找你哩。”二妮儿对着厨房喊了一声,拿着账本过来问:“谁签子?”
“我来!”白屹说完,接过账本签字后递给了二妮儿。
“白吃!”二妮儿“嘿嘿”笑着说,“这名字起得好,到哪儿都是白吃。”
“什么白吃,那个字念‘ 屹’,屹立的屹。”白屹哭笑不得地说。
“俺上学少,认不得这个字。俺见你们天天来,又不掏钱,郑书记叫郑田,俺就想你们是整天白吃哩。到哪儿……”
“胡说什么哩?”高福生端着两盘炒饼过来打断二妮儿的话说,“没文化就承认没文化,过去歇着去。白乡长,别介意啊!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没什么?孩子家逗着玩儿哩。”白屹苦笑着给自己下台阶说,“明天,县里有几个领导来调研……”
“给谁吊唁?”二妮儿又插嘴说,“俺姐夫还没有叫人家逼债的逼死哩,不用……”
“放心!”郑田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阎王欠不下小鬼的。白乡长说得是调查研究,不是给死人吊丧。老高,有没有问题,大概20人左右,是帮助咱们乡谋划发展的。”
“没问题!没问题!”高福生答应着,心里说:“有问题也不行啊!这个村就这一家饭馆,你去哪儿接待人家?”
“好!”郑田点点头,悄声说,“不过,你得教育一下你的小姨子,千万不能让她信口开河。”
“好的!好的!”高福生连连点头说,“你们尽管吃,需要什么直接找我说。”
“不用了!”郑田说完,匆匆拨拉几口炒饼,叫上白屹走了。
“呸!”二妮儿对着他们远去的后背吐了一口吐沫,狠狠地说:“整天白吃。”
“闺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问,“谁整天白吃呀?”
“书记,乡长,一个叫郑田,一个叫白吃……”
“二妮儿,快进来!”高福生没等二妮儿说完,就跑出来打断他的话说,“不招呼客人,费什么话?”
“请进!请进!”二妮儿急忙陪笑请客人进去。此时,他发现老人是坐着北京吉普过来的,身后还带着两个年轻人。
老人一行吃的很简单,一人一盘炒饼一碗鸡蛋汤,吃完后付账就走了。
送走客人后,高福生说:“二妮儿,以后可不敢瞎说了。这个老头儿说不定是私访的大官哩,要是把书记、乡长弄走,咱们朝谁要账哩?”
“不会是大官。人家投资商都坐着王八盖子车……”
“不是王八盖子,是轿车。”高福生再次打断她的话说,“眼下当官的,不到地师级,都坐北京吉普。俺们团长坐的就是北京吉普。”
“看看,我说对了吧?这个官儿大不了。”
“行了!行了!明天少说话吧。”
“行!他们不问,俺就不说。”
“有这句话,俺就放心了。”
高福生说完,急忙返回饭馆,叫上老婆一起准备次日的饭菜。
郑田和白屹从饭店走出来,互相搀扶着一摇一歪地朝乡政府那个七十年代修起的破大院走去。冷风吹来,郑田象是清醒了,又象是真醉了,仰天长叹一声说:“老弟,听见了吧,她在骂咱们呢!咱们官不大,好歹算是九品知乡了吧,她一个山野小丫头,不仅给咱脸色看,还指桑骂槐地诅咒咱,窝囊啊!”“有什么法子呢,集体财产全都分光了,那点税收又解决不了人吃马喂,为了过日子,咱天天到乡亲们家里装粮食捉猪,逼着人家交‘三提五统’与土匪有什么两样,都被说成‘四子’(要票子烧老子拿孩子扒房子)干部了!咱们都是农家出身,实在于心不忍,可有什么法子呢?”“管他呢,凑和着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