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子鬼”是来人的绰号。他的真名叫苟银贵,是苟老四的本家兄弟,1947年初中毕业后就到绿县参加了工作,因犯作风方面的错误受过处分。绿县方言是把男人生殖器称为“牛子”的,把倒于“牛子”上的人就称为“牛子鬼”,意为死在了“牛子”上,更坏的人则称为“牛子屎”。苟银贵就是因此而得此雅号的,因为有此毛病,则在干部南下之时被派往湖南了。人说,南下干部个个升级,苟银贵沾了这个光,一到湖南就被提拔成了区长,后来又升为县长,可是老毛病难改,又在“牛子”上出了问题,没法干下去了。他就找老上级要求回家乡工作,费了一些力气,回到了家乡所在的城市,按他在湖南的级别当了市城建局局长。现在,他老了,离休了,年轻人都不知道他在绿县获得的“荣誉”了,但是瞒不住本村的三个“老棒后生”,仍然被他们称为“牛子鬼”。
毛老三依旧不肯轻易放过他,嘻嘻哈哈地说:“牛子鬼,多年不见,老毛病怎么还不见改?”
“老没正经的东西,怎么知道我没改?”苟银贵难为情地笑笑问。
“你像升为老鸨了,不然怎么说来客哩。”毛老三抓着苟银贵话中的漏洞说。来客和接客都是妓院老鸨的说法,这一带的人为了区别这种说法,把“客”读成“QIE”,来客说成来QIE,接客同样这么读音。
“算了!算了!”苟银贵明白被毛老三抓住了话柄,“算我不对行不行?到了自家门口,还不能进门?”
“又错了!”苟老四也抓住苟银贵的话柄说,“你生于东塔,长于东塔,咱们两个是本家,你回来怎么自称为客哩?是不是不认这个家乡了?”
“杨大哥!”苟银贵假装委屈地对杨老大说,“你看看这两个兄弟,见面就挑不是,还叫不叫人回来?你也不管管他们。”
“算了!”杨老大笑着说,“‘猫三狗四’,你们就别难为他啦!放他进去,咱们四个好好地醉一场。”
“对头!”苟银贵说完,又为难地说,“我还带着一个司机哩。”
“你不是早就离休了,还有车有司机?”杨老大问。
“卸不下磨哟。市委和政府领导说我在城建部门工作时间长,积累经验多,歇下来太可惜,就一直让我当顾问。年轻局长尊重我,就让我的待遇比他还高,专车一直留给我使用哩。”牛银贵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随口说了一段谎话。他是在当顾问,不过不是市委、政府聘请的顾问,而是担任着几家建筑商的顾问。
“这好办!”毛老三不以为然地说,“叫进来一起喝呗。”
“不行!不行!”杨老大摇摆着手说,“听说司机喝酒开车要坐牢哩,怎么能叫他喝?”
苟银贵说:“那就让他走吧,你喝醉了,就和俺们仨挤着睡一黑夜。”
“咱不在这儿喝行不行?”苟银贵微笑着说,“到市里喝去。现在领导喝酒,一般不让司机上桌,让他们在外边大餐厅里吃饭就行。到时候,咱们醉了,他会送咱们的。”
“这倒是一个办法。”杨老大眼珠子一转说,“‘牛子鬼,你这回回来,不单是叫俺们喝酒的吧?”
“我实在不想当这个顾问了,想回来住。听说咱们村要规划新农村,我在老家有块宅基地……”
“行啦!”毛老三打断苟银贵的话说,“落叶归根是好事。你家的老宅上面还有几间老房子,这次换成新房子没问题。”
“行不行呀?”苟银贵的眼睛盯着杨老大问。
“什么叫行不行啊?保准行!”杨老大肯定地说,“俺们仨都当过支书,谁当也有个原则,凡是参加革命出去工作的,旧宅子一律保留。眼下的干部更开通,凡是从东塔村出去工作的娃娃回来,都能在新村规划时要房子。”
“真的?”苟银贵假装惊异地问。
“真的假的铁打的。”苟老四说出这句小时候开玩笑的话后说,“村里正在向上边报规划,你要是能帮上忙,俺保证你还能多分一套房子。”
“这个便宜我不沾,为村里办一点事还要条件?叫乡亲们怎么看?”
“行!算你有良心!”杨老大一拍苟银贵的肩膀说,“咱们走!俺们请你。”
4
杨天云正在吃早饭,毛书明就匆匆忙忙地跑来说:“不好了,昨天晚上又有人往村南河沟里倒垃圾了。”
“什么?”杨天云惊愕地放下碗问,“三个老爷子没有看见?”
“看见什么了?根本就没值班!”毛书明哭丧着脸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见垃圾堆,就去看他们,结果值班的屋子里没人。我一打听,才知道都病了。”
“不可能!虽然说岁数都有点大,但是不可能一块儿病呀。”
“前天出去喝了一场酒,可能都喝多了吧?”
“出去喝酒?”杨天云沉思了一会儿问,“跟谁出去喝的?”
“听说是苟银贵。”
“噢——”杨天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找到原因了,肯定是苟银贵捣鬼了。”
“不可能吧。好歹是一个村的。”
“走!”杨天云站起来说,“找到爷爷们再听我给你们慢慢道来。”
毛书明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去了杨老大家,进门就喊:“大爷爷!”
杨老大正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碗糟成一坨的挂面和一个放着两个剥掉皮鸡蛋的小盘子,看见两个村干部进屋,眼皮子颤抖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这老东西!”杨老大的老伴儿推了丈夫一下,“孩子们来了,你还拿什么架子?明明睁着眼哩,见孩子们来了,还合上了。老骚胡打盹——装迷糊哩。”
“你才是老骚胡哩!”杨老大像挨了针扎一样,猛地睁开眼,跳起来喊。这里的人把羊群里的领头公羊称为“老骚胡”,意为霸道、任意和母羊交媾。它若打盹都是假的,实际上是在养精蓄锐琢磨母羊呢。
“总算活了!”杨老奶奶笑着说,“从夜日个(昨天)后晌回来,就说了句‘病了’,再没说一句话。看来,说他骚胡有用。”
“我就是老骚胡,就是老骚胡!”杨老大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怎么啦?你看不上我,咱们打离婚去!”
“大老奶奶!”杨天云一本正经地说,“看俺大爷爷这样子,像是跟上鬼了,没给他找个神婆看看?”
“胡说八道!”杨老大又吼叫起来了,“一个共产党的村支书,还信什么鬼?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先别撵我出去!”杨天云嬉皮笑脸地说,“你给我说清什么病,我立马出去。”
“学说不得!”杨老大说完,沉默了一会儿说,“说不清呀。”
“浑身头子疼,腿肚子恶心,到茅房里看看什么也不想吃……”
“你到茅房里想吃啊?”杨老大吼完这句话,脸上露出了笑模样,“别瞎操心了,我没事。”
“你没事,俺们有事呀。”杨天云正色说道,“你们一甩手不要紧,咱们村南河在昨晚又叫人倒了垃圾,你说俺们怎么办?”
“唉——”杨老大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大老爷爷!您抬起头来呀!”杨天云低声呼唤。他在杨老大面前的辈分实在太低了,差出了四辈儿,应该叫他老爷爷,偏偏他又是这一辈中的老大,就应该这样称呼,有时就简化成了老爷爷。此时,他规规矩矩地叫他,在向他表明对他的尊重,是在表明自己的严肃郑重。
杨老大沉思了许久,依旧低着头,耳语般地吐出了几个字:“老了!别难为我了。”
“我们知道,实在不能劳驾你们了。”杨天云庄重地说,“可是,现在有鬼出现,我们得动用你们这些门神爷呀!你们三个老爷子往河边一坐,神鬼不敢动。再横的鬼怪一知道你们的英雄历史,也得退让哩。他们敢动你们一根汗毛,不要说乡亲们不依他们,就是政府也得出面哩。解放战争的老英雄出事,那还了得?”
“我明白这个理儿,可是真不行了。”杨老大依旧低着头低声说。他也明白,他们这些解放战争中的老兵已成为政府重点保护对象,都在政府有关部门挂着号哩,是不允许有人加害的。
“这就不对了!”杨天云平静地说,“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人一下子失去了威风凛凛的样子,不是跟上了鬼,谁信哩?”
“又是鬼?年纪轻轻的,怎么和老娘儿们一样迷信?”杨老大忍不住又吼叫起来了,“我这一辈子打鬼子,杀蒋匪军,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好几回,就不信世界上有鬼。你们怎么就这么迷信?”
“大老爷爷别着急!”杨天云笑着说,“我说的鬼和他们说的鬼不一样。他们说的鬼无影无形,人们看不见,摸不着。我说的鬼可是能看见、能摸着的披着人皮的鬼,比如苟银贵原先叫‘牛子鬼’,现在叫‘勾引鬼’,这不是鬼呀?”
“苟银贵原先是有人叫他‘牛子鬼’,现在怎么又成了‘勾引鬼’?这话怎么说的?”杨老大睁大了眼睛问,精神头又上来了。
“他这‘勾引鬼’是怎么来的,原先我也不清楚。最近,我给村里跑规划,是听人家说的……”
“他们怎么说?”杨老大亟不可待地打断杨天云的话问。
“你知道不知道他有许多顾问头衔?”
“就一个市委、政府聘任的顾问,哪儿来许多顾问头衔?”
“上当了吧?他担任着好几个建筑公司的顾问哩。”
“这也正常。”杨老大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听人说,眼下的干部退休后有许多人身体好,企业觉得他们人头熟懂业务,就聘请他们当顾问,好为自己的企业开展业务。这个‘牛子鬼’虽然也八十出头了,看着身体还不赖,当了一辈子城建头头,叫人家请去当顾问,别人没话说。”
“大老爷爷错了。”杨天云笑笑说,“他的‘牛子鬼’毛病一直没有改,不然的话也不会一直在县团级位置上。他离休之后,建筑业里的老板不知道他的底细,确实有几家请他当顾问的。干上一阵子后,老板们发现,有些事不让他参与还好,一有他出面,十有八九弄不成,才知道它的人缘太坏了,就逐渐地疏远他、不理睬他了。他离休后,毛病不改,老爷爷明白找女人要花钱的。他的离休金根本不够,离不开这些老板资助,就采用了赖的方式,整天赖在人家公司里,狗舔屁股似的跟着人家转,还想方设法地拉老部下下水,抓住人家在他勾引下犯得错误不放,让几个老部下因此受到了处分,叫这些老部下给起下了‘勾引鬼’的外号。另外,他还找一些新开业的建筑商,以老革命、老领导引人家上钩,聘任他当顾问,结果也是一事无成,也被这些商人称为‘勾引鬼’。还有,他给人家当顾问,人家都是鬼精鬼精的人精,到了城建部门,这些人也被称为‘鬼’,又是他引荐过去的,机关工作人员又说他是引鬼上门的‘勾引鬼’,他这绰号就再也改不过来了。这也算是一个鬼吧?”
“勾引鬼!勾引鬼……”杨老大边听边喃喃自语,迟迟没有说话。
杨天云和毛书明会意地一笑,也没有再往下说。
许久,毛书明才说:“天云哥,人说跟着巫婆学跳神,跟着和尚学念经。这话对不对呀?”
“不完全对!学念经可能是真心实意的,学跳神就不见得了,有的是被骗的。比如某家有人得了重病,巫婆说只有跟着跳大神才能治好家人的病,结果害了人家一辈子。再比如说,咱们的三个老爷爷,就是跟着勾引鬼也不会……”
“别说了!”杨老大忽地站起来说,“老子在阴沟里翻船了。天云、书明,你们分头去通知苟老四、毛老三,就说我这个党小组长要召开小组生活会,让他到值班室开会,请你们俩指导教育,胆敢不去,准备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