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近中午了，紧连着郊区的东塔村老汉杨老大还仰坐在客厅的竹条躺椅上看电视里的动画片。
“老头儿！给你上酒菜吧？”老伴儿颤颤歪歪地从侧门里出来问。
“哎，哎！”杨老大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吐出了两个字。人说老小孩，此话用在杨老大身上正合适。此老八十三岁了，除了每天喝几杯酒外，就爱看动画片。老伴儿为此笑话他说，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像孩子一样看动画片和玩耍棍棒。他则一耷拉脸喝斥老伴儿，老不正经的，别的电视剧能看呀？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地亲嘴睡觉，你也想学学？老伴儿从此再也不敢说他了，对别人说，受了一辈子罪，眼下老了就由着他的性子来吧。老伴儿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难以掩饰的笑容，洋溢着自豪感，因为她说的受罪在向人暗示老头儿的光荣历史：杨老大15岁那年就跑到太行山里参加了八路军，转年小日本投降，老头儿又参加了解放战争，屡立战功，是这一带有名的老党员、老八路，解放后因没文化而复员回村当了支书，一直是村里的带头人，在各次运动中也受罪不少。
此时，老伴儿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道他是为沉浸在剧情中还是答应上酒，就又问了一句：“到底上不上酒菜？”
“等等！你听外边的脚步声！”杨老大摆摆手说，“猫三狗四两个家伙又来蹭酒喝了。”
“来就来呗，你能不管他们？”老伴儿低声嘟囔说。她知道老头儿所说的“猫三狗四”是他最要好的两个朋友的绰号，“猫三”叫毛老三，“狗四”叫苟老四，都是参加过解放战争而立功的老兵。不要笑话他们的名字不好听，旧社会的农民贫穷，大都没有文化，有了孩子按出生顺序起名是见多不怪的。“猫三狗四”这两个老头儿都像杨老大一样，和儿孙们分开过的，不同的是他们老年丧偶，懒得做饭了就往杨老大这里蹭饭吃，来了之后，吃饭事小，关键得喝酒。杨老大和“猫三狗四”都当过革命军人，感情非同一般，岂能不让他们来？
“不，不！”杨老大冲着老伴儿做一个鬼脸说，“先不上酒菜，坐下看电视，咱逗逗他们。”
杨老大的话音刚刚落地，“猫三狗四”就门也不敲地进来了。
杨老大不等他们落座，就唬着脸问：“大热天的，不在家好生待着，跑到我这儿干什么？”
毛老三大大咧咧地坐到杨老大一旁的沙发上，说：“还用问？找你喝几盅呗。”
“谁和你们喝，老子不喝。”杨老大绷着脸说。
“你不喝，俺们俩喝。”苟老四嬉笑着说。
毛老三也嬉皮笑脸地说：“对呀！你不喝了，就想挡住俺们的嘴？俺们俩喝。”
“老子没酒啦！”杨老大一本正经地说。
“老驴头，你得了什么病？”苟老四忽地从杨老大的旁边沙发上站起来问。他所说的“老驴头”是杨老大的小名。杨老大出生时恰逢家中的老驴死亡，他爹心疼不已，为了纪念辛劳了一生的驴，就给他起名“驴头儿”。参军时，首长说杨驴头太难听，人不大，个头不小，就叫杨老大吧。杨老大的名字虽然也不雅，但是当年的首长肚里也没多少墨水，就只好这样叫了，可是在村里老人眼里，他还是“杨驴头”，老了就是老驴头。
“老子能有什么病？”杨老大心里一震，庄重地问苟老四。
“你不是说自己没救啦？”
“放屁！”杨老大遭到苟老四戏弄，气得手拍着面前的茶几说，“俺说的是没酒，不是没救。”
“没救还是没救呀。”毛老三笑着说，“苟老四没说错，俺听着也是没救啦。嫂子，俺哥到底有了什么病？”
老驴头的老伴儿看见他们老兄弟开玩笑，也很开心，笑着说：“别逗你们的老哥啦，他说的是家里没有你们喝的酒啦。”
“哎哟！”苟老四大惊小怪地惊叫一声说，“我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哩。没酒好说，老三，把咱们带的酒拿出来。”
“好嘞！”毛老三吆喝着从两边的裤兜里摸出了两瓶二两装的二锅头说，“杨老大和猫三狗四中间少了个‘小二’，这回配全了，开喝吧。”
“没菜！”杨老大冷笑着说，“看你们这穷样儿，也就配喝这酒，不配就菜。”
苟老四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往茶几上一放，说：“这不是菜？老三，你用什么下酒？”
“就是它吧！”毛老三拿起黄瓜咬一口说，“三哥，咱们喝。”
“对！喝！”苟老四举起手中的“小二”瓶子和毛老三的酒瓶一碰，“干杯！”
“干杯！”毛老三严肃地与苟老四碰了碰酒瓶，喝下了一口。
“猫三狗四”旁若无人地喝了起来。
杨老大的老伴儿看着他们的滑稽样子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杨老大也忍不住笑着说，“快给这两个狗日的弄酒弄菜。”
“俺是猫三，不是狗日的。”毛老三嬉笑着说，“叫狗四吃吧。”
“俺也不吃。”苟老四愁眉苦脸地说。
杨老大的脸上笑容消失了，瞪一眼“猫三狗四”说：“怎么啦？给你们个棒槌你们就认真（纫针）呀？老哥开个玩笑，你们就和老哥掰了交情呀？”
“不是这个意思！”毛老三陪笑说，“借俺们俩胆，也不敢和老哥较真呀。俺是吃不下这个菜。”
“怎么啦！你嫂子给菜里下了桃花信啦。”
“怎么会哩？”苟老四陪笑说，“俺是说这菜叫脏水污染了，不能吃了。大哥，你不要看菜，吸两口气看看臭不臭？”
“不用吸气，这臭味不是一天两天啦。”杨老大点点头说，“怎么回事？”
“还记得村南河呗？”苟老四问。
“怎么会忘，从小就在夏天跳到里边洗澡，游泳的本事还是在这条河里学得哩。”
“你再去洗个澡看看。”毛老三说。
“怎么啦？”
“你说怎么啦？”毛老三苦笑着说，“原先的夏秋之交，清水不断，娘儿们在河边洗衣裳，洗干净了往河卵石上一扔，咱们在河里耍水捉鱼。解放后，上边三里修了水库，河沟里没水也就算了。这两年，咱们村上边的村里修了几个工厂，流出的都是有毒的水，流过去就留过去吧。现在可好，市里搞什么大变样，拆了旧房建新房，拆下的废砖烂瓦、建筑垃圾应该按照政府规定，倒到山里边的垃圾场处理，可是开发商图省钱，不敢在郊区处理，就把咱们的村南河当成了垃圾场，用垃圾堵了咱们村南河。脏水流不走，弄得咱们村臭的没法吸气不说，还渗到地下，弄得水也不能喝了，水浇的菜也有毒了。你说这菜还能吃呗？实话说给你，俺们带来的西红柿、黄瓜都是从市里大超市……”
“别说了！”杨老大一拍面前的茶几吼叫起来，“狗日的们欺负咱们东塔村没人哩，你们俩就忍得下？”
“大哥不出面，俺们猫三狗四的……”
“别说啦！别说啦！”杨老大气得打断苟老四的话，起身在客厅里打转转。
2
又一个夜晚降临了。东塔村与东边的市区俨然成为了两个世界。
市区内灯火通明，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烁，映照的天幕上五颜六色。
东塔村一片黑暗，寂寥无声，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活力。
杨老大和“猫三狗四”蹲坐在村南河边抽烟，护卫着这条家乡的“母亲河”。
杨老大抽了一支烟，又拿出一支烟对火。
“老驴头！”坐在杨老大身边的毛老三拍拍他的膝头说，“别吸了，吸多了对身体不好。”
“拽蛋哩！”杨老大不服气地说，“这河沟两边的臭气顶鼻子，呛得不能吸气，俺不吸烟顶不住。”
苟老四害怕他们抬杠，想了个话题问：“你们看市里眼下像什么？像不像你们参战的淮海战场？”
“不像！”杨老大摇摇头说，“战场上炮火一过，烟雾就被风吹走了，上空没有这些红黄颜色和雾气。”
“我看也不像！”毛老三也点上一支烟说，“要是打仗，飘过来的是硝烟味儿，不是臭气。”
“也是！”苟老四摇摇头说，“朝鲜战场上，美国人的炮火猛烈，黑夜里的天空上有时会有这种颜色，可不是天天有啊。真不知道，城市里的人是怎么过的。”
“不能过也不敢死呀！没听说公墓涨价了，一块墓地好几万，人们死不起，就瞎活着呗。”
“这老驴头，也涮开咱们了……”
“注意！有敌情！”苟老四打断毛老三的话，手指城市方向说。
杨老大和毛老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了一长溜车灯在向身边移动。
“娘哎！”毛老三惊叫一声说，“像是一条大长虫的眼，看样子人不少。”
“老驴头！”苟老四推一推直愣愣地目视车灯的杨老大说，“咱们去喊人吧？”
“又拽蛋哩！”杨老大冷笑道，“强贼怕弱主！几个奶毛没褪干的娃娃能把咱们怎样？沉住气，咱们来个人赃俱获，拿家伙。”
“猫三狗四”拿起了脚下的木棍，顺手递给了杨老大一根，肃立在他身边。
说话间，车灯越来越近，汽车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很快驶到杨老大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车尾转向了河沟。
杨老大率领着“猫三狗四”跑到了第一辆车前，大喝一声：“住手！”
司机不屑地看他们一眼，伸手去按翻斗按钮。
“你给我放下蹄子！”杨老大恼怒地骂着，拉开车门抓住了司机按动按钮的手说，“下来！”
“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了这三个棺材瓤子？”司机骂道。
“没有这三个棺材瓤子，哪里来的你爷爷奶奶？”杨老大骂着，一用力把司机拉离了车座。
司机不肯离开车座，一边拼命挣扎，一边腾出手来按响喇叭。
长鸣的喇叭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招来了后边车上的同伙，同时也唤醒了村民们的美梦。
一群汽车司机手持摇车把子跑到了这辆车前，呐喊着让杨老大松手。
杨老大根本不听，死死地拉扯着手中的司机。
司机们急了，呼唤着“放手”冲了过来，却被“猫三狗四”持棍拦住了。
“猫三狗四”一人平端一条核桃般粗的木棍，威风凛凛地注视着面前一群司机，掩护着身后与司机拉扯的杨老大。
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吼喊着扑向了“猫三狗四”。
“老驴头下手！”苟老四大喊一声，冲上去与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司机交上了手，只几个回合就将几个司机打翻在地了。
于此同时，与杨老大撕扯的司机见状不好，主动下了汽车，被杨老大手中的木棍威逼下坐到了地上，成了“战俘”。
几个被“猫三狗四”打翻的司机连滚带爬地返回到同伙身边，惊愕地目视着对方，进退不得，后退则意味着放弃同伙，进攻又没有勇气。他们已领教了对手的厉害，不知自己是如何败于这两个老人手下的。
“猫三狗四”使用的是一种武术绝技——“鞭杆”。此项绝技源自山西省：早年的山西镖师走镖，多行于山野丛林之间，推车不便，以赶牲口为主，携带兵器累赘，就将鞭杆一分为二使用，既赶牲口又当武器，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套路，后又逐渐演变成为形意拳中的以指带杆点穴术。
东塔村早年兴起武会时，曾邀请了一个晋籍镖师，因此老年人都多少会一点“鞭杆”，只是水平有限，最多达到使用棍棒的地步，没有一人达到以指带杆点穴的水平。然而，就是这个水平，也足以打翻这些人了。
司机们不知底细，不敢进攻。三个老人眼看着对方人多势众，也不贸然出击。
双方是麻秸杆打狼——两头怕，只好僵持着，寻找进攻的机会。
两难之际，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几辆警车呼啸着向此处驶来。
司机坚持不住了，纷纷扔下同伙赶到汽车前，上车逃跑，可是已经晚了，退路已被村干部率领的数十名党团员和群众堵住了。他们见前有110民警和市环保局执法人员，后有乡民围堵，只好束手就擒。
在执法人员询问这些司机时，村支书杨天云走到杨老大他们跟前说：“你们没事吧？”
“废话！”杨老大瞪他一眼说，“什么话，盼着老子出点事送花圈呀？”
苟老四笑着对杨天云说：“天云，别跟这老东西一般见识。这几个无名鼠辈，不够俺们拾掇。”
“天云，”毛老三也对支书说，“不吃紧！他们奈何不了俺们。你们半夜三更地怎么知道增援的？”
“听见汽车喇叭响得怪，谁还睡得着？乡亲们都出来观看，是俺奶奶说你们来了这儿。我觉得你们没事，就带人堵了他们的退路，又用手机通知了110和环保局。他们要伤了你们一根汗毛，我就把他们当垃圾埋到这里。”杨天云如实说完，掏出香烟，一一递给他们一支。他今年才40岁，是杨老大的本家孙子。
“你奶奶是脱了裤子放屁，你是不拿事当事。”杨老大吸着烟说，“当支书的就是一村之主，怎么能容这帮子东西糟蹋咱们村？”
“老祖宗可是冤枉我了。”杨天云委屈地说，“我和毛书明老弟为这事发了几个月的愁了，找不见人来这儿看管。不是嫌俺们给钱少，就是怕累、怕苦、怕挨打。”
“书明这狗日的也不是什么好鸟，怎么不问我？谁向他要钱哩？俺们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怕什么？”毛老三也忿忿不平地说。毛书明是村委会主任，也是他本家的孙子，因此他敢骂。其实，他们仨在村里，因为年龄辈分都是最大的，对于这几个村干部谁也敢骂。
“就别骂孩子们啦！”苟老四笑骂杨老大、毛老三说，“做了这么点事儿，就牛起来了，也不想想孩子们有多忙？整天摆老资格、拿大辈儿压人。天云，你们走吧，今后这事就交给我们啦。”
“行啦！你们滚回去睡觉吧！”杨老大挥挥手说，“老子这回就饶过你们啦！把烟给老子们留下，老子们没烟了。”
“别急着撵我们走啊！”杨天云把手里的半盒烟递送到杨老大说，“正好村里的人有多半人在这里，我和书明给他们开个会。”
“费什么话？开会回去开，别烦老子。”杨老大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像是驱赶身边的蚊蝇。
杨天云没理他，叫过几个村干部嘀咕了几分钟，对毛书明说：“你宣布吧！”
毛书明也不推辞，亮开嗓门大声说：“老乡们注意啦，这些乱倒垃圾的腻歪了咱们村几年啦！村支部和村委会一直找不到人看管，今日个黑夜，俺三爷爷、杨爷爷、苟爷爷主动上阵了，村‘两委’负责人刚才开了个短会，决定今后就请这三个‘老棒后生’管起这事来。眼下是市场经济，咱们也不能让他们白干，决定每天补助他们50块钱。这事本来是应该由村民代表大会决定的，眼下乡亲们都在，咱们就省了这道程序啦，同意的鼓掌，不同意的可以竞争。现在表决！”
“拽蛋哩！”杨老大抢先喊道，“俺们不同意！俺们三个老东西，干这事不图什么？这么一闹，倒成了俺们图钱啦！不干，不干！”
“不干！”“猫三狗四”齐声响应。
“干吧！”杨天云央求杨老大，“我的老祖宗，眼下这点钱就是一壶酒钱，没人为了这点钱干的。”
毛书明知道这么推下去没头，就大声说：“干不干是他们的事，同意不同意是乡亲们的事。大家表决！”
众人鼓掌，掌声震惊了正在接受讯问的司机，其中为首的司机发出了一声低语：“完了！”
杨老大等三个“老棒后生”也低声说：“难啊！想做点好事还收钱，臊死人了。”
3
杨老大和“猫三狗四”正式上任了。
村“两委”特地给他们每人做了个写有“环保队”的红袖章，另外还做了个挂在胸前的小牌牌，上面有照片。除了照片之外，还分别有“老党员”、“老八路”、“老解放军”等小字注释。于此同时，又租赁来几辆推土机，发动党团员参加义务疏通河道，使东塔村在几个星期内便恢复了昔日的洁净状况，臭气消失了，地下水的水质逐渐好转到了食用合格标准。
村“两委”害怕三个“老棒后生”出意外，给他们买来了两圈二踢脚，一再嘱咐他们：“半夜里有人捣乱，不要蛮干，一定放炮通知村民。”
三个“老棒后生”笑纳了炮仗，却从不拿出来，白天躲在“两委”给修建的简易房里下棋、喝酒、抬杠，互相取笑，早晨演练“鞭杆”，晚上则挤在这间小屋里睡觉，轮班巡逻，过得十分快乐。
这天上午，从市里驶来一辆小轿车，停在了小屋门口。车上走出了一个白白胖胖的老人，下车就喊“老驴头，‘猫三狗四’，来客啦！”
三个“老棒后生”闻声出来一看，齐声叫道：“老牛子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