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环岛路海边的一路时间很长,司机把车开得很快,我和韩大哥坐在后座,我膝盖上搁着我的小笔记本,没事就看看苍兰姐是否开了机。
环岛路与海岸线同高,是一条呈S型的流线型路段,总长1。2公里,桥长超过1公里,为双向4车道,如长龙凌波卧海,腾空而起。有趣的是,桥梁造型为鱼腹式,桥墩为椭圆形,形成一条美丽的观海长廊。我们就在一路叹为观止的海滨景色中下了车。
虽然是十月底了,这个时候在海滨度假的人不多,但极目远眺,黑漆漆的夜色里,远近还是有十余栋房子亮着灯。两盏孤寂的路灯洒在海滨的路上,着凉了岸边的海浪。海浪就像前赴后继的士兵,一个个牺牲在岸边的礁石上。
温柔的海风轻轻吹拂着韩大哥的头发,韩大哥说:“一栋栋找找看,从最近的找起。”
我的笔记本突然叮咚一声响。
我翻开笔记本,定睛一看:“咦,苍兰姐开机了。”
她的手机显示的地址距离我们所在的海滨大道三公里,我获取了坐标,输进车子的导航系统,一分钟后手机再次关机,应当是她临时开了手机与人联系,这个消息让大哥明显松了口气,能开机关机,说明苍兰姐还有自主意识,至少能活动。
三公里的距离只是一瞬。
车子尚未停住,我就看到路边百米外的灌木林里,有栋小巧的度假小屋,屋旁树木和植物蔓生,在月光下朦胧清幽。
“去看看。”
我们沿着海边小道朝度假小屋走过去。走近了,越发觉得这小屋外观玲珑可爱。我可以看到窗户打开着,海风吹得蓝色窗帘呼呼作响,轻轻打在木头窗格上。
再近一点,隐约的说话声沿着风声传来。
“装晕,还是以前的伎俩。”
“我没办法,韩墨轩也在……”
“我本不想跟你计较以前的往事,但你居然请了私家侦探跟踪勒索我?”
我一呆,那是徐启林和莫苍兰的声音。
我的直觉告诉我要加快脚步冲到门口,韩大哥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去窗户下。”
小屋建在离地约七八十厘米的岩石地基上,窗户底线和韩大哥的头齐高,屋内的人只要不站在窗边往下看,是绝对看不到我们的身影。屋子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勒索?”苍兰猛烈地反对,“不不,不是的!我没有让郭毅这么做。”
徐启林没有回答。
可怕的安静之后,苍兰的气息几乎都要消失了,声音微弱得似有似无,但理智还在,说话也有条理。
“我雇佣郭毅,从他那知道了你住址后就解约了……郭毅勒索你,我毫不知情。我真的没有骗你……当年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告诉他?他是私家侦探,有办法查到一些细枝末节……”
徐启林平静地说:“你果然会否认。”
我忍不住挪了挪身体,站在树丛中努力踮着脚尖往屋内看,结果只看到明晃晃的吊灯和墙角的壁柜。
“你不信我吗?”听声音,苍兰哭了。
“我要愚蠢到什么程度,才会再次信你?”徐启林笑了起来。我了解的那个他向来面瘫,脸上表情极少,说话时声音也不高,总是那么低沉悦耳。此时他的笑声里,却露出了浓浓的戏谑和嘲讽。
“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
徐启林忽然出现在窗户前,矗立在落地窗边,灯光落在他冰雪般的侧脸上,宛如一个难解的隐喻。
我吓得一缩。
但他侧着脸,显然没有看到贴着墙的我们。
他沉沉开口:“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被你陷害被迫离家出走的人?”
黑夜中苍兰的哭声那么惨:“我,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你想一想,当年的事情,我害怕被泄露出去比你更甚。我怕墨轩知道,我那么爱他,他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一定不可能原谅我。”
韩大哥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我紧紧揽住他的手臂。
“我并不害怕被勒索,但你的伎俩还跟当年一样卑鄙,”徐启林静了半晌,“我当年被你陷害而离家出走,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现在连探病都做不到。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当年的事情,徐启林,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办法,我也只有十五岁,什么事情都不懂,又太任性……爸知道我怀孕的话,会打死我的……”她哭起来,“爸发脾气太可怕了,我只能说孩子是你的……对不起。”
韩大哥的身体僵住了,我听到他浓重的呼吸声传来,浑身上下宛如结了冰。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后,徐启林低声道:“因为你不懂事,所以你可以一次次毁掉我的书本,不让我学法律?我就活该因为你肚子里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被你爸打得半死?因为你是莫苍兰,我就应该被牺牲?”
“我知道是我不对……但这么多年我并不好过。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直都要跟着你?我终日被愧疚折磨,希望能得到你的宽恕。我不想背着罪孽和韩墨轩过着幸福的日子……”苍兰失声痛哭。
听着她凄惨的哭声,我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句话。记忆说“我做过那事”,骄傲却说“我怎么会做那种事”,两者互不相让,所以,记忆中记得最牢的事情,就是一心要忘却的事情。
“徐启林,你没反思过你自己?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苍兰的声音在夜空里听起来格外凄惨,“你高傲又自负,仗着自己的才气,看不起我们家的所有人。我爸固然对你也不好,但你从来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你早出晚归,只在乎你的学业,从小到大和我们同桌吃过几次饭?我一直想主动跟你示好,可你仅仅因为我和你讨厌的男生关系很好就认定我心眼多,从不跟我说话,跟你借本书,你连眼角余光都不会给我!”
苍兰抽泣着,这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徐启林,这么多年来,你自己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一定觉得自己无辜又清白;作为大法官的亲生女儿的我怎么也学不进法律,而你这个继子却从小自学得游刃有余,有着无上的优越感,面对外人的时候自然可以无所畏惧。而我们所有人,都是残酷的加害者,所以,我就活该在你面前被你骂得体无完肤,活该跟韩墨轩闹分居,对吗?”
极度的静谧下,明月悬于天空,如一幅淡淡的水彩画,只听得到昆虫的夜鸣。
“我从来没想过告诉韩墨轩你以前的事,我和你之前的恩怨,就让我们自己背负好了。要不是因为被人勒索,我才不会来找你。”
苍兰的哭泣渐止。
“徐启林,勒索这件事情真不是我做的。我们明天去找郭毅对质。”
“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徐启林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告诉我妈当年的真相。”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苍兰轻声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屋子里有摄像头吧。”
徐启林没有回答,沉稳的脚步声之后,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他走下台阶,站在木屋前的草坪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好长时间。他浑身都沐浴在月光下,颀长的身影笼罩在淡青色的光泽中,宛如一幅忧伤至极的写意人物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心事。
我和韩大哥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恢复,我们对视一眼,又同时低下头。韩大哥轻轻叹了一声。海边的夜晚,呼吸声居然大过了海浪,清晰可闻。徐启林身体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告诉我应该把自己藏起来——但早就来不及了。矮小的灌木丛实在挡不住我和韩大哥两个成年人。
徐启林的身形凝滞了三秒钟,然后大跨步朝我们走过来。他哑着嗓子问我和韩大哥:“你们,都听到了吗?”
我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徐,我不是想要跟踪你,因为莫伯伯给我们打电话说苍兰姐失踪了,我们怕她做傻事,所……所以才找到这里。”
他一言不发,只是转向韩大哥,摊开手心,那是张存储卡。他一语不发地掰断了存储卡,扔在了地上。起初我没想明白这是什么,看到他这个动作,终于明白了这大概是屋子里的摄像器材的存储卡。整个过程中,他和韩大哥一句话都没说。
韩大哥只挥了挥衣袖,抬脚走进了度假小屋。
我扑上去紧紧抱住徐启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很想哭,却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想哭。“知道真相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徐启林牵着我的手,走向小屋前角落里的汽车:“回去吧。”
“可是,我担心苍兰姐……”
“我们去车里等他们出来。”
深秋的夜晚很冷,尤其是在海边。徐启林打开了暖气,在我说话之前,先开了口。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多少?”
“差不多都听到了。”
“我二十一岁时,莫苍兰十五岁,她意外怀孕了,流产时被熟人撞见,她吓坏了,就告诉我母亲和继父,说我强暴了她,孩子的父亲是我。”
“你继父相信了?”
徐启林沉默了半晌:“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继父和母亲都宁可相信她而不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我正如她所说,觉得自己无辜而清白。”他低声说,“现在被她当头棒喝,才知道,我也有错。排斥是相互的,是一种你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恶性循环。我讨厌莫家所有人,讨厌我母亲改嫁,打心眼里讨厌他们。他们自然也讨厌我。我从未给过莫家人一个好脸色,而莫苍兰却快快乐乐地叫我母亲‘妈妈’,我的憎恨就像岩石那样露在地表,冷漠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厌恶年复一年地增加……最后爆发出来,足以摧毁整个家庭。”
我想,我能理解这种情绪。他就像《逼真》里的那位心理医生,被困在记忆中的城市,孤独地守着那唯一的真实,并且永远难以释怀。
“我知道你跟莫苍兰关系很好,她是你干姐姐,所以碍于情面一直没把真相告诉你。”
我点点头,把下午发生的乱糟糟的一幕的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
“我知道她是装晕,于是给她发了信息约她今晚在这里单独见面。年轻的时候,出于义愤而出走,却没想到,这一出走,在我继父和母亲看来,和畏罪潜逃无异。我不能再被误会十五年。”
他说得对,人生中根本没有几个十五年。
我低声说:“但我觉得勒索的事情,真的不是苍兰姐让郭毅做的。还有,郭毅已经不能再勒索你了。”
徐启林目光一闪:“你做了什么?”
我抿着嘴笑而不语……
如果当初她勇敢,结局是不是不一样。如果当时他坚持,回忆是不是不一般。最终她还是没说,他还是放弃,这是不是最坏的结局,我想他们都已经不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