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职那日韦星弟请吃散伙饭,我带了小贝一同去。三个人用餐,只有小贝一个人说话。敏感的孩子看出来了他爹妈之间有某种尴尬,所以兴高采烈地讲起幼稚园里的笑话。他终于问:“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或许在家SOHO。”头痛,最近常常失眠,所以老是隐隐头痛。
他电话响了,看了号码才接,语气温和:“我和家人在吃饭,不,不用……”我便知是谁打来的电话。
家人,真是温馨的字眼。但单指小贝,咱今生无福消受了。无所事事扭头去看窗外,落地玻璃窗,人来人往的街。儿子小手按在我手上,忽然唤一声:“妈妈。”
回过头来,这一声仿佛唤醒灵魂深处的某些知觉,儿子乌黑的眸子牢牢看着我:“你不高兴吗?”
“不,妈妈高兴死了。”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哪怕失去了一切,哪怕失去了全部,我还有孩子,我还有小贝。
星期一早上可以睡到十点钟起床,是很多年来的梦想之一。电话打来才吵醒睡眠,是猎头公司,问我有没有兴趣重出江湖。这个词令人有些啼笑皆非,想起武侠小说里的一句话:“少年子弟江湖老”。但承蒙对方看得起,先道谢再婉拒。对方倒是十分客气,只说:“没关系,哪天苏小姐考虑好了,可以再与我们联系。”心里怕不是以为我寻着韦星弟这位金主,捞够了金山所以打算做米虫安度下半生?
结果,星期一的中午,一个人无所事事坐在餐厅里发呆,面前一盘香煎牛扒完全食不知味。放下刀叉,看见侍者推出蛋糕,小提琴弦声动人,正是《HAPPYBIRTHDAY》。窗外是大太阳,水一样的印痕印在肘边,微微的灼人,眼里就发了热。
谁知道,侍者径直向我走来,提琴也是,众星拱月一样把我围在中间。太意外了,远远看到熟悉的身影,走过来,递上大束我最爱的桔梗,一双眼睛像有阳光倾泻一样:“生日快乐!”
嗤嗤地笑着,抬头去擦眼泪:“你讨厌!”扑上前去紧紧抱住小别三月的萌崽。
阳光笑容,语调幽默:“讨厌我?你说过讨厌就是喜欢,喜欢我就明说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着双手从手推车上捧起蛋糕:“丫头二十六岁了,”小心翼翼地点燃数字型蜡烛,“来,许愿。”
我一口气吹灭蜡烛,方才笑盈盈地问:“你打哪儿冒出来的?”
萌拖开椅子坐下:“什么叫冒出来?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旧金山直飞航班,坐得我腰酸背痛,真是老了。”他骨碌碌的眼珠打量着:“不要感动得哭,我这西服可是名牌,本来在飞机上就揉得不成样子了,你再扑上来哭的话,它恐怕真的要寿终正寝了。”
良久不知道说什么好,三月不见,恍如隔世。面前的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轻描淡写一路的风尘仆仆,下巴上隐约的青印,笑起来却像是大男孩。半晌才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医生说爸的病情稳定下来了,我才放心回来。”
“你终究是原谅了他们。”
“过去的终归过去,不原谅又能如何?再说其实我从来不曾记恨过他们,他们毕竟把我一手养大……”萌专注地看着我,阳光又缓缓盛开在脸上:“你变了。”
当然变了,变得牙尖嘴利铁石心肠了吧。将脆弱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连自己都不能够轻易触及。
“幻,你现在的样子,真教人喜欢。”
微笑又重新出现在脸上,脑中闲置已久的职业敏感终于缓缓复苏:“听说韩律师一家要搬去厦门了,今后有打算自己开家事务所吗?”
帅气逼人的脸像挨了重重一拳,夸张地皱成一团:“不会吧,这么不关心我?连我这些日子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你这么关心,知道你被迫离职马上飞回来,拼了命赶上你的生日,太没良心了啊。”
一下子气氛重新轻松,递过新名片,我郑重其事地念出声来:“Cosmo控股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麦萌先生——子承父业,不错。”
“爸身体不太好,最近病情复发,医生说不能再过多操劳。妈也劝他早点退休享清福,我就接任他的工作了。”萌的养父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如今在旧金山某疗养院接受治疗我是早有耳闻的。
“怎么跟你们老板闹翻了?”他转移话题道。
“别提了,那个韦星弟简直叫人难以忍受。霸道、不择手段、不讲理、不考虑别人感受、花心、挑剔、我行我素。”
“有你说的那么糟?”
“有过之无不及,只会比我形容得更糟。”
突然叹了口气,我一惊,只见他眼底掠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幻,你到底是爱上他了。”
差点没跳起来,为他这样突兀的一声叹息,为他这样突兀的一句话。我勉强一笑:“你说什么?”
“用业界的话来说,那个最优秀的男人。”俊脸一本正经地凑近来,“虽然我不认为他优秀,他只不过命好,又有几分聪明,除了音乐外其他一无可取。”
“正是。”
他目光炯炯:“可是,你爱他。”
“我不爱他。”
他笑着扔开餐巾:“可以瞒他,不必瞒我。”眼里的太阳灼热逼人:“你爱他,你提到他时眼睛就迅速地黯然下去。”
我不知道怎样答对,只好微笑。他突然又叹了口气,抓住我的手:“既然你说你不爱他,那,请你爱我。”
幸福有很多种,举案齐眉的平凡夫妇是一种,穿水晶鞋遇上王子的辛德瑞拉是一种,童话里最多的就是后面一种,嫁给王子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奢望,海市蜃楼的奢望,却骗了大票女孩子喜欢,以为王子真的会举着水晶鞋满世界寻找他的辛德瑞拉。
出门来,看见我开一部小小日本甲壳虫,他忍不住笑:“韦公子没有传说中的大方。”我说:“这是我自己的车。”他却打开车门:“我当司机,带你去个地方。”
依旧是当年的天台,天空依旧很蓝,飘着几朵寂寞的云。两个人喝掉一打伏特加,酒劲上来,微微有点晕头转向。抬腕看表,真的晚了,手机中午就没电了,不知小贝有没有打电话过来。不过保姆在家里,应该不要紧的。看我犹豫的样子,他说:“我送你?”
刚下车,让冷风一吹,只觉得恶心难受,踉跄着弯下腰,他搀住我抱怨:“半打酒就喝成这样,酒量还是没长进。”我口齿清晰打趣:“这次喝的可不是啤酒,卖萌先生。”他说:“我送你上去,几楼?”
走廊里空荡荡的,墙壁上的壁纸花纹泛着幽暗的荧光,不知为何孤独感涌上心头,周遭冷冷的是稀薄的空气,尽头的彩绘玻璃窗大敞着,一缕风回旋吹进,扑在身上让人直打战,我清醒了不少。
游走在仿古的走廊里,时光成了一种恍惚的错觉,在眼前明暗跳跃。猛抬头已是自家门牌号,取出钥匙插入钥匙孔,我回头道:“晚安。”
“晚安。”他转过身正欲离开,却被我的一声“咦”止住了脚步,“怎么了?”
“没有电。”大门处的开关失了效果,屋子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他转身走回来:“我看看,肯定是保险丝烧了。”他从明处进来,玄关处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正好绊在玄关阶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他的手臂,去势太猛,“啪”一声两个人一起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