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寂寞,最根本的原因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故事。本来我应该是某个故事的一部分。然而,我却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从那里飘落。
——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
电话线另一端传来的是我老朋友安吉先生的声音,少年老成的他无论对谁都是一副贵族式的颐指气使。不过,唯独对我,他始终笑脸相迎、充满真诚,好像我身上有某种散发的气息能够压缩他那狂热的自高自大。然而,具体原因应该是,我们曾经共同竞争一个工作岗位,大学毕业后,他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对于眼前的工作充满渴望。那时的我觉得他比我更需要这份工作,因此,把晋级权拱手相让。我想:他会感激我一辈子的!但,我可不指望他知恩图报,对于我而言,这家伙能每次见到我时笑脸相迎,这就足够了。要知道,我对他人的要求一向很低,我是一个喜欢单干的无私者!今天,在一个让人抓狂的时间里打来电话,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我的天,真的是梵先生吗?嗬嗬。”电话里安吉先生惊喜异常的寒暄显得有些僵硬。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曾一再搬家,在搬到这座城市之前,我当然也不会将我的决定透露给任何人。很自然,我会问:“您好,安吉先生,可是您又是怎么知道我在……”“噢,当然,我的天——你的声音跟两年前没什么差别——是你的一位好朋友打电话给我,向我打听你的过去的。后来,他又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你现在怎么样啊?一年过后,你能如此精确地判断出我的声音,这令我高兴。真是太感激你了,要知道,虽然你当时的做法很愚蠢,但是没有你的让路,哪有我的成就啊!我的老朋友,你……”
安吉说到兴头上的话被我打断,“那个告诉你有关我信息的人叫什么?”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呃……具体我记不清了,一得知你的消息,我就惊喜万分,你要知道,只要我的头脑一发热,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都会被我像剔鱼刺一样弄得干干净净,这是为了接下来为我的伟大构思腾出足够的空间。不过,请先等等,我的记忆力一向出奇的好。他的名字好像叫……黄、绿什么的,反正跟颜色有关。”一听到这里,梵的脑海里只浮出一个名字:蓝。这家伙,他怎么连我旧友、地址、电话都摸得一清二楚!想到这,我开始渐渐佩服他了,同时一种莫名的担忧与恐惧开始渐渐笼罩着我。
电话里传来了一阵咳嗽声,似乎在表明我应该对安吉先生说点什么,以打破这沉默。“安先生,我早该告诉您的,可是,你知道我现在处境比较困难,我的房间是租的,而且我现在仍然处于待业状态。同时,搬到一个新城市,你知道,我现在还没有站稳脚跟,为了不至于被连根拔起,我就一直没好意思(应该说‘没空’)联系你。所以请您……”我们的每一次对话,好像都能在说话一方还未讲完的情况下心领神会对方的意思。或者说我们把打断别人的谈话、渗透对方的心思当成是一种无聊的消遣。
“哎呀,梵先生,不用这么说,我也考虑到你的处境了……”听到安吉这么说,一种孤独感瞬间爬满全身。不知道有多少人曾与我有相同的经历,想想看,你没日没夜地穿梭于陌生的街区,被人当作寄居蟹;你整天越来越喜欢把这一座座陌生的城市同你的家乡进行对比,畏缩在失意的街角,孤单地守护着自己那一点点可悲的乡土牵系。还曾记得,当我坐在出租车的前排座位时,一辆公汽的后尾朝向我,上面印有某种品牌酒的广告。而突然间,当你惊奇地发现制造这种酒的厂商就诞生于你原来呆过的城市时,你很有可能会兴致勃勃的去买上几瓶广告上的酒,权当为家乡企业作出一份贡献。简而言之,虽然,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过惯一种在新城市里的寄居生活,但,你永远无法像早已过惯的家乡生活一样不把习以为常放在心上。
“不过,梵先生,我现在也没有在原来的公司干了!因为我觉得自己会被埋汰,像整理文件、摘抄报刊、寻觅街头巷尾的新鲜事儿,这种差事应该留给那些毫无追求、整日里念叨着‘知足者长乐’的人去做。而我这样雄心勃勃的人应该让自己的智慧去对付那些充满神秘感和挑战性的职业。因此,我把多年的积蓄用来投资在某项业务上!”安吉越说越兴奋,此时,他身上的一切经由声音发出了一个信号,那就是自己的成功是必然的,而且这必然也是毋庸置疑的。
“你投资的业务是?”
“呵,当然,是一家记忆公司!”
“记忆公司,什么意思?”
安吉停顿了一下,像一位教师听到学生的发问时,急于解释却暂时未能寻找到一个通俗易懂的解释方法。
“呃……我早就料到你会如此惊讶的。实际上,记忆公司当然是一个同记忆有关的公司,它的业务范围包括听那些将记忆埋藏心底的人诉说自己的过去,也就是历史吧,无论罪恶还是纯洁;帮助那些自称丢失记忆的人寻找记忆;将所有人的记忆分门别类,破解生活的密码!从某人的记忆中预估他将后来的人生走向……”
安吉渐渐地找到了思路,此后他就像一位久经战事的将军,对于亲历亲为的战争如数家珍。他时而骄傲地宣讲,正如一个古罗马时期的雄辩家,妄图用自己的雄辩和智慧说服一个地方政客;他时而又故弄玄虚,仿佛记忆公司诞生于一个神秘组织的秘密合谋下。不过,他说了那么一大串也无异于什么都没说,因为在我看来这就像是一个已经创业的有志青年对一个无所事事、庸庸碌碌的流浪汉的炫耀和挖苦。我不知道这不请自到的来访者在把话语权交付于我之前还会说些什么,但就当我想打断他滔滔不绝的陈述,然后寻找托辞草草挂断电话时,安吉先生突然(在我听上去,实际上他是自然而然地谈到的)说道:“我的记忆公司刚开张,需要专业人才,这年头,人才难得。不过,请不用担心,我们聘用的所谓专业人才实际上只需要会干些抄抄写写的事并且充满耐心,将寻找记忆者丢失的记忆或者拥有记忆者想要与人分享的记忆登记在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聘用你,因为据我所知,梵先生的文笔还算不错。你的基本工资大概一个月1000元,如果你干得出色,还会有奖金。但是,请记住聆听别人的记忆可是会把自己逼疯的。已经有几个人因为濒于崩溃而干脆连辞呈都未提就逃之夭夭了。所以,你得……”
“噢,我愿意啊。对于工作,我是不会挑肥拣瘦的,只要它能使我摆脱这无所事事的日子就行。”我的天,安吉先生真的为我带来了前所未有过的冲动。一直以来我都不会因为没有工作而感到心安理得。生活懒散正如你们先前所见的这些倒无伤大雅,可是,缺少拥抱生活的激情和冲动将会为我原本每况愈下的生活带来致命伤。如今,我终于看到了新生活的一线曙光。而为我带来这光辉的安吉先生似乎偿还了在我看来已经一笔勾销的人情债,我继续说道:“你的公司在哪?我明天就过来啊!”安吉先生喜出望外,“哦,在你自己的房间里就可以进行工作了,不过,首先你得装上一部私人电话,否则,我想刚才那位接电话的女士会极其反感的!”
当然,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被房东太太扫地出门而且她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请别忘了,她是一个不情愿为他人做任何事情的人,除非受到情感的指使,你可以认为她自私自利,也可以觉得她乐行好施,总之,那得看她情感的阴晴变幻。
“还有,”他补充道,“你需要尽快回忆起属于你自己的记忆,因为你的记忆必须时刻同其他人的保持独立,我指的是那些打电话来的客户们!同时我们还需要保留一些你最容易忘的记忆,以便在你丢失自我的时候还给你最基本的东西。”
“我会的!”等等,我的天,这不会是一场骗局吧,我真奇怪自己甚至都不愿意花时间再斟酌下就毫无顾虑地笑纳了安吉的邀请。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有人曾经说过吗,“如果在我们决定做某一件事之前要把所有的疑虑都解决掉,那么我们将会一事无成!”所以说,我的思绪在巧遇到这个问题时仅仅只是作出猛然刹车的反应,而在发现问题实际上缺少意义,显得无足轻重以后,我的思考也就心不在焉地一掠而过,不再关注它了。
“用这个号码联系我啊!85671。”
“好的,可是怎么开始业务?我不熟悉,我需要做些什么?”我终于找到了关键,本以为安吉又会说上一大段让人费解的理论时,他却好像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又好像讳莫如深似的说道:“你会自己掌握的,这是一个耗费精力的活儿。好了,就这样,我现在要去开会了!很高兴你能成为我们公司的一员。”
几乎在他挂电话的同时,我回应道:“好的,非常感谢您,安吉先生,我明天会将安上的电话号码告诉你!”可是当我准备挂上电话享受片刻的兴奋和怀疑时,我又突然想到了一个仍未解决的难题!
“先生,我们要签订契约啊,我们需要一份像样的合同!”可是拿起听筒,我发现安吉先生早就挂断了电话。顿时,一阵懊恼的情绪从我喜悦的外壳中推挤出来!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慢脑筋的人,而伴随这种人的只有赔本的买卖和痛失的良机。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把这个问题留在以后了,如果按这样的逻辑,那么,我该做的事情都会被迫顺延,我将注定因为那么一两件我原本能够完成却最终由于拖欠没有完成的事而抱憾终生。瞧我的这个想法,我又在怨天尤人了!现在,在我看来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顺着他指的路走,因为现实点,我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于是,重新回到楼上,此时,我才发现我原本湿透了的衣服已经干结,它们对我的疏于打理表示出不满,都皱起了眉头。“行啦,等我做好这份工作、赚到薪水,我会偿还你们的欢乐的。”我自言自语。来到阁楼,我拿了条毛巾把浑身擦了个遍,换上了一套干的汗衫,随后,我躺在床上将今天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美丽的斑纹贝壳还在桌上,我与蓝的对话则被我装在了脑子里,包括安吉先生的邀请。这一切难道不是在做梦吗?我左思右想,难道贯穿这一系列事件始终的不是所谓的记忆吗?蓝要同我交换记忆,而安吉先生开的又是记忆公司,莫非人们被记忆所困扰,或者记忆发生了深刻的质变,从此不再是独一无二的?
我将两只手交叉搁置在脑后,摆出一副好像突然淡忘了什么众所周知的事情的窘态。不过,既然蓝让我回顾我的过去,安吉也让我将自己的记忆记录下来,那么,我想,我应该先想想自己的过去。努力想想吧,我不指望自己能全部唤醒那些埋藏于心底的东西,但是只言片语总该可以吧!摆脱了毫无主意的中断,我走到了桌边,开始体会往日的余温:
文学与记忆
我大概是高中时候爱上文学的,随之,生活被牵动了,我几乎天天都捧着一本书,16岁那年我痴迷于诗歌,希望插上一对诗人的羽翼飞跃一道道心灵的墙垒,那花月清风的诗境后阵阵情感沁人心脾。你无法想象面对恢宏的历史场景,荷马是如何巧言细语地面面俱到。你无法想象,当普希金遭到流放,他又是如何借助大海重新拾起零落的生活篇章。你无法想象七绝是如何在唐人的笔下载满智慧,而新体诗又是如何敏感地反映时代。其间,我尤其崇拜拜伦,他曾为自由在异地留下足迹,而最终客死他乡。我更无时无刻不在心底留下一颗《西风颂》的果实!我觉得,人应该拥有诗人的气质,因为诗人能够界定美丑,给生活创造一种想象不到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