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回记忆,只能够面对它的痕迹,仿佛隔着泪水凝望扶手椅上请人留下的凹痕,她抛下你,再也不回来。
——奥尔罕·帕慕克《黑书》
我没有忘记几天前同伊怜的约定,应该说,我无法忘记!因为,她唤起了我的爱意。我需要坦白,需要把过去的气概重新活生生地展现在她面前。
也许我应该让自己坚强些。一大早,我就忙活了起来,我开始温习当初同蓝见面前的步骤,刮胡子、洗漱、换上那副正式行头。我像模像样地用发胶固定着头型,然后像个粉面小生一样压了压西服的褶皱,今天的天气略微转凉了些,穿西服打领带还能勉强让人接受。想到这,我露出了笑容,天哪,我甚至被自己的这个表现吓了一跳,仔细想想,这居然是我近一周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真正意义上的快乐!
我神经质的兴奋异常,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那些困扰我的烦恼突然之间成为了我视野的盲点。它们似乎被某件由希望织成的毛毯覆盖在了下面。我耐心地等待,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杯后劲十足的美酒,我不甘于坐在角落里看书,因为亢奋的情绪使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得感受到坐立不安的躁动。我的脉搏轻微地颤动——我的心跳像有节奏的鼓点——我失去了安分守己的耐力,我反复踱步,还没等屁股坐热就起身活动——最后,我站在了时钟旁,我恨不得将钟面上不可一世的指针拨到我离开的时刻。但是,时间却是一根看不见的指针,它脱离任何形象而抽象化的存在!
就这样,像沸水中的蛋青,我终于即将抵达激动人心的时刻。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就兴奋地开始收捡,倒不是收拾晚上的行李了,因为我的旅行用品已经在昨天晚上被我打包装好了。我在那拿起又放下、反复地摩挲,我把东西归类然后又将它们打乱,我将书本整齐地摞好又胡乱抽出一本弄混了次序……看看我的这些滑稽的举动吧,这是一五一十的极端作为,这是一股丧失理性的冲动。我期盼重新获得新生,可是这种期盼却要经历韧性的考核!加缪的论断:“在经历不适和痛苦的时候,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时间的存在。”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好在,时间已经流失,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够保持先前的热情,但是,随后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直到事后,我才能洞察出当初的心态:我想要陷入到这件点燃我兴致的事件中,因为,惟有转移情感,才能让我绝处逢生!
我迅速地来到大街上,我在加快脚步的同时也在派生出一系列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念头。比如,我越来越担心这一次约会又是蓝的诡计,就算,它纯粹是出于伊怜个人的想法,我也害怕她仅仅被利用成为一个牵线人的角色。好吧,如果这件事同蓝没有任何关联的话(我指的是这次约会),伊怜的目的又在哪?难道说,她仅仅想同她分别以久的初恋情人见上一面?仅仅只是为了找个特别的人分享一下海外的留学经历?然而,她变了吗?她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吗……我并没有犹豫,因为,我相信这些疑问都会在不久以后的将来得到答案。
我来到了唤醒花园,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不自觉地,我放慢了自己的节拍,在这个都市的中心,我居然超越了时间的边界。那个不属于任何快节奏生活的小型方场里,世界好像永远停留在过去,但是,它不曾止步不前,它会搅乱时间的门牌,让每一个人同他的记忆再度发生联系。它会通过一草一木造成一种清晰的回声,那声音仿佛夹杂着留声机的尖锐和生硬,却让我同花园以外的那个时代、那片土壤保持距离,却让我在对表的同时怀疑自己加错了天数。我成为了时间的傀儡,我不得不这么说,阳光的碎片在这里俯拾即是,可是,到头来它们似乎总属于清晨,而不是黄昏……
我准时到达了中心喷泉,应该说我提前了十分钟。我坐在了喷泉的边缘,低头看着自己的摇摆的双脚,感觉这个世界上唯独我不愿意像个冒失鬼一样寻找我的过去。
“这座喷泉具有着西欧的格调,准确地说,它的建筑构想诞生于波提切利的那幅名画《维纳斯的诞生》:硕大的贝壳上是维纳斯充满艺术感的裸体造型,贝壳的周围喷洒着一股股细流。这样的设计简单明了、直入主题,我非常喜欢!你觉得呢?”
我很惊讶,这清脆的声音来自于我的身旁。她是那么的甜美而且充满着不可撼动的感染力。我听到了——我感到了——我猜到了,那声音的主人就是伊怜!她像水流一样凝聚在了我的左边。我激动地从光滑的大理石池边站起身来,那一刹那,我的目光里充满了那位天使踪影:纤薄乖巧的嘴唇、融化了光影的鼻梁、一黛似乎被初晨露珠压弯的浅眉、红润成熟的面颊、披肩的黑色秀发,夏末素雅的装扮,这是她的全部吗?当然不是,当我猛地转身看到她时,从那双乌黑双眼里射出的光线就像闪电一样将我击倒。那一刻,所有的感情都藏在了那双眼睛里,它呼唤出了一股我期盼已久的感激,那个时候,没有忧伤。
“是啊!我也非常……喜欢她,纯洁的女神,她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亲爱的……伊怜,你实在太迷人了。”换作从前,我从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表露我的情感。我从来没有承认生活之美的勇气。看看现在的我,仿佛一个被美德煽动的使徒,我语无伦次,我甚至失去了理智。然而,当一切都随着心跳蠢蠢欲动时,在我的头脑里只清晰地出现了一个念头:我要娶这位美丽的天使!
“见到你真的很高兴,你还像个孩子,一点都没变呢。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了……”
面对伊怜,我几乎要颤抖起来了,那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激动,此时的我也已经忘却了幸福的概念,面对她的问题,我只是陡然觉得我的人生充满了机缘,虽然我的幸福历经波折,但是那只是大器晚成而已,上帝夺走我的时间只是为了考验我,就像当初他考验亚伯拉罕那样!我之所以这么想不是因为她重新回到了我的面前,而是因为我能感受到的幸福在今天终于有了指望!我的感情濒于暴发,我不假思索,即使那种唐突的方式同我的个性格格不入,即使她的问题正等待着我苍白的回答,我也无法遏制住自己了,我不能再抑制自己了!
“我爱你,你能嫁给我吗?”我说。
“……请冷静一下,我们都需要冷静下来,你太孩子气了!”她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我感受得到,这不是她一贯的作风,她曾经会因为一些琐碎的流言蜚语而泪流不止,因为父母的反对她曾伤心欲绝地扑入我的怀中,她甚至在我提出分手以后想过割腕自杀。可是,今天的她为何一改常态,难道说,她真的成熟了?
“也许我不该说得那么直接,告诉我,你是否还恨我?你是否把我看成是一个玩弄感情的骗子?告诉我!”我已经成为了另一个我。
“哎,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不会骗你,更不会骗自己,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不会是那个恶俗的化身,你懂得珍惜我,珍惜我们的爱。就算当初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也一直认为你一定有着言不由衷的理由……”
“当然,”我匆忙地打断道,“我的叔叔,他让我无法忍受,我的前途,还有那些属于一个男人应该考虑的问题!”
她沉默了,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可是,她仍旧试图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的平静让我感到不安。
“伊怜,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弥补自己所造成的伤害,我会好好珍惜你!”我继续着自己的狂轰乱炸,她脆弱的根系终于被撼动了,因为,一滴凝固在她眼角的泪水走露了一切。
“……已经不可能了……梵……我已经和一个爱我的男人订婚了……”她的声带颤动着,泪水已经融化了“……我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我怀上了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