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来头一次,他望着落日变成了黑夜,他坐在黑夜之中,脸上的皱纹仿佛沉入悠悠的历史之中。爱情使那个长夜变成了诗,变成了诗中的泪水和繁星。
Δ银发者的笑
米兰·昆德拉说:魔鬼和天使,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张着口,发出差不多一样的声音,但两者都有自己独特的音色——绝对地相反。有一个场景在书中存在着:“他们每一次都是这个样子。后来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事:在面对面脱衣服的时候,弓着身子的她抬头仰视站立的他并且微笑了一下。那几乎是一种温情的笑,一种充满同情与理解的笑,一种好像带有歉意的羞涩的笑……”这种场景在他爱情生活中经历过,此刻,在他们的笑之间——只有幸福的距离,并且在这种距离之中彼此重新靠近。
幸福可以让人抑制不住地笑,银发者的笑从他仁慈而宽容的眼睛中——向我们倾诉着他的私人秘语。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走了许久,在离死亡越来越近时,他回忆自己的一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在所有事物都正在慢慢离他远去,并变得无意义时,一个女人,的确已经在他身边生活了一生,她青年时代曾经是一名绣花女,正当她抽动着丝线,往一只鸟身上上色时,他看到了一个可以穿越婚礼钟声陪伴自己终生的女人,他的降临使她沉溺于色彩的心灵被惊醒了。一个人总是会一次次回忆爱情降临的那一刹那,因为那一刹那决定了他们。一个绣花女子成为他的妻子,她把飞翔在空中的鸟群和穿越在水中的鱼类绣进了生活之中,这个女人使他能够按照人生的愿望去生活,这个女人给予了他缤纷的想象,爱情生活中一旦充满着能够游动的鱼和能够飞翔的鸟,这就意味着他们按照人类的激情在游动或飞翔。
米兰·昆德拉说:看着那在笑的天使,魔鬼笑得更厉害,声音更大,也更加露骨了。因为那个在笑的天使本身是无限可笑的。银发者面对游动在水底的鱼群在幸福的笑,用另一种方式来说,每一种情爱关系都建立在可以游动的场景之中,只有像鱼群能够在水藻之中游动,爱情关系才可以分享个人的特权,即每个人都寻找的一个特殊的时刻:忘情的游动和忘我的游动都是为了去及时地寻找真正的自我。没有自我的男人和女人不可能在海藻之中自由地游动。飞,永远是人在圆圈和魔法之中企图越过队形的愿望,能够像空中飞翔的鸟一样闪烁在蔚蓝的云层之中,这是一件同爱情一样快乐的事情。他让她飞,她也让他有飞的权力,这样爱情就平等了,每个能够飞的个体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姿态——这就是他们的爱情和婚姻自由结合的成功性。
银发者有他们发自内心的笑,有他们不被婚姻囚禁而又彼此忠诚的历史——这就证明了从爱情走入婚姻并不是坟墓的真理。所以,笑,似乎在他们的每个时期都发生着。看见她在河中游泳,那是他们婚后的夏日,她在河中穿着泳装,那时候她还没有看见过大海,他决心带她到海边去游泳,这个愿望实现后,两个人都站在沙滩上微笑着,她穿着泳装把他拉进海水中去,他们将头露出水面,他们冲着岸上的陌生人笑,他们朝着薄暮之中的海滨城市笑。
两个人都在笑,在度过一段劫难生活之后,他们从心灵深处发出笑声,在他们一次又一次生活在旅途中时,他们为水流和白云的相互游动而笑。笑是他们爱情之中的音乐,只要有一个人笑,另一个人也会被感染,如果两个人都笑起来,那么他们的敌人就会逃之夭夭。
笑,银发者的生活秘诀就是在笑声中完成了他们的一个又一个愿望。爱情终于让他们有了银发,有了手杖和皱纹,但他们仍然在笑。没有笑,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失去了意义,没有笑,死神就会降临。现在,他们笑着,为孙子踢的足球射进了球门而狂笑,在这个小镇上他们的笑声感染了那些不笑的男女。
Δ银发者的殿堂
兰波说:快!还有另一种生命?——在财富之中入睡,那是不可能的,财富总归众人所有。惟有神圣之爱才能赐予科学的钥匙。在我看来,自然只是一幕仁慈的戏剧。殿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他们精神的家园。银发飘飘而置身在殿堂之中,手携手进入金壁辉煌的落日之下,坐在这种神密而神圣的精神家园里,他们终于离开了令他们颤抖不安的岁月。占领一座殿堂,从本质上讲也就是占领了他们爱情那宁静的王国。
恋爱时,她总是渴望被他拉着手走。走得越远越好。在路上时,她总是问他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目的地。在年轻人的心灵世界,目的地遥远而无法触摸,而他为她寻找到了一座驿站和一座桥梁。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得走,当她疲倦无法再继续前行时,他就在轻风中对她讲述那座看不见的殿堂,他对她说,他如果爱她,一定会帮助他们的爱情寻找到一座金黄色的殿堂;他如果爱她,她如果爱他,那么一座殿堂总会在他们的旅途中等待着他们。
不久以后,他们走入了城堡,有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以为他们已经寻找到了人生漫长旅途之中的殿堂,他们在那座城堡中生活,不再生活在旅途之中,他们生儿育女,他们在附近的土地上耕耘并收获庄稼。过了许多年以后,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说:这并不是我要送给你的那座殿堂,她醒来了,这意味着他们要重新开始寻找那遥远的新的殿堂。
发现城堡并不是梦境中的殿堂——他们即刻之间就摆脱了世俗生活的束缚,向着一条艰难的小路走去。
兰波说:天使的理性之歌从拯救的船上升起:这是神圣的爱情。——双重爱情!我可以死于人间的爱情,死于忠心。一座城堡与另一座殿堂相比,一座城堡在身后,而另一座殿堂在远方。不可以轻易进入的殿堂使他们摆脱了那座过去年代的城堡,两个人啃着面包,支起帐篷度过黑夜,一步步走近了殿堂的门口,这时候,两个被梦想所推动的爱的使者——终于看到了人生中最美丽的一刻。
此刻,他们置身在殿堂的露台上,两个人手中的手杖轻轻地支撑起他们对爱情的敬畏,然而,即使到了银发的年代,他们认为他们仍然在学习爱情,有一个爱情的真理存在着:对他们来说,爱一个人就是寻找到他们共有的殿堂,那收留爱情跋涉者的殿堂。
殿堂,敞开着,只有那些艰韧的不害怕失败,不害怕恐怖,不害怕真理的男人和女人才会在他们人生的旅途上寻找到他们爱情的金壁辉煌的殿堂。
面对殿堂,银发者——同样被爱情所折磨着,他们认为他们寻找到了梦想之中的殿宇,他们不知道怎样从殿堂走出去。
走出去,从殿堂走到一棵灿烂的苹果树下去,再一次寻找到一条河流和一片大海……他们老了,他们只能与手杖相依。
手杖已经移动在殿堂之外,他们同时在那一刻领悟到了爱情的又一种真理:如果相爱者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他们的生活永远在继续着,如果爱她,就应该带她到有阳光和风的地方去;如果爱他,就应该给予他勇气和力量和他一起完成人生的各种梦想。
他的梦想是在手杖的移动中带她去拜访一片旷野,一片蕴藏着矿金属和石油的旷野——远远地超越了想象中的那片草地,超越了湖泊。从旷野深处走出去,就可以看到人生的天堂。开满鲜花的天堂比城堡和一座殿堂要宽广得多,这也许就是他们想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世界上最远的一个地方。
Δ银发者的伴侣
米兰·昆德拉说:他渴望回到那个小牧人的时代,回到他自己的本源,回到人类的本源,回到爱情的本源。他为渴望而渴望。他渴望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爱情到了银发的时代,两个人面对生活。他们相互守候着:她始终睡在他身边,听着他断断续续的鼾声,多少年来,他的鼾声和她匀衡的呼吸声形成了各自的梦境:起初当她的梦境是粉红色时,他的梦境则是绿色的,中间的梦境是这样,当他的梦境是跳跃的,她的梦境则是一条平缓的河流;后来的梦境是沿着一座殿堂环绕的魔圈,而她的梦境则像雨水一样保证着他在黎明醒来会看见花朵……第二则是他们的世俗性,他们起居,生活,他们与邻人的关系,他们与物质的碰撞,这是他们不可摆脱的世俗性,也是他们在世俗性中有可能抛弃的一只箱子,以及有可能找回来的一只箱子,在那只上了锁的箱子里有他们生活在世俗之中的欲望,此刻,他们彼此都在睁开眼睛,他们成为各自的影子,当然也会设法看见各自的隐私和欲望。然而,多少年来,他们是各自的伴侣,是可以容纳对方的一只容器。
第三则是他们与理想的关系:因为理想是在世俗中上升起来的,可以左右梦境,两个人都有理想,两个人以不同的形式赋予这种理想的光芒,只有那些相互映衬的理想才会使他们握手,并心心相映,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守候,但当他们倾诉爱情时他们仿佛都在说着同样的话:我想使你快乐幸福。
米兰·昆德拉说:仔细看一看,你就会发现,只要纯真简单,一丝不挂,就连那些衰老的人体和有病的人体都显得那么美丽。他们像自然界一样美丽。一颗老树和一棵嫩树一样美丽,一头有病的狮子仍然是百兽之王。快乐幸福是理想给他们带来的某种情绪,如果丧失理想,他们的双眼不会明亮,如果缺少理想的色彩,他们就缺少幻觉。对一对恋爱者来说,幻觉的荡漾是他们快乐和幸福的元素。
现在,坐下来,他们被一只灯柱照耀着,时间越趋近黑夜,相互守候的日子越来越短暂,但是,两个人都知道,这种伴侣关系——正在力图想挽回青春时代所分离的那些时光,所以,他们时时刻刻在一起,当她为他穿上外衣时,他已经无力去攀援梯子也无力参加攀岩比赛,这是他们一生中的最后日子,上帝在创造人类时,使一男一女相互吸引,并让他们相爱,厮守到死亡,这是神祗的铭文:想让爱情天长地久必须学会相互厮守。
厮守有两种方式:前一种方式的厮守是在爱情像疯狂的火焰燃烧的年代,他们在爱欲之中挣扎,同时也在爱欲之中不能告别对方;后一种方式的厮守是在他们的身体慢慢地变成夕阳之中宁静的池塘之后,在这最后的一刻,两个人的厮守关系长时间地、平缓地燃烧着,这时候,她可以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朋友,而他则像她的父亲,像那位耐心地垂钓者,坐在湖边……厮守者坐在水边、台阶上,栅栏章,在每一个地方,他们都形影相随。这一刻,他们听到最后的钟声响起了。他有瞬间的激动,但立即平静下来。此际,夕照衔山,轻风和煦,那来自天堂的温馨弥漫着,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