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琼·拜斯说:高龄呵,我们到了高龄。与这意义重大的时辰的约会已被接受,而且是很早以前。彼此的触摸能够减轻身体的衰竭,他抓住她的手臂,他抓得那样轻柔,除了轻柔之外,他也没有更多的力量像年轻时代勇猛地抓住她的手臂。他们都老了,像一棵树一样不停地蜕皮,像一条河流一样曲曲折折地变得干枯,像一根缆绳一样失去了原初的力量。当她生气时,每一次都是用同样的方式解决,他抓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拉到胸前,他知道爱情的真理:当一个女人生气时,只要拥抱她,就会平息她的愠怒。除了拥抱她之外,还要伸手触摸她,女人的身体永远有让男人触摸的灵感,即使她已经75岁,当他的手臂停留在他的触摸之中时。他开始像恋人一样想征服她,她的皮肤松弛,对他来说这松弛的皮肤中积郁的悲哀是时间的颂歌,欢乐正是从这些松弛的皮肤上流动而去,像泉水,像我们在雀跃,狂欢之后畅饮的泉水。
他又一次平息了她的不愉快,当他的手伸进她那内衣的深处,停留在她的乳头上时,他和她在那一刹哪都听见一条河谷之上的唿哨声,这几乎是一件往事中令人喜悦的回忆:他们年轻时站在一条有鸟语花香的河谷,他的手刚伸进她的内衣深处,刚触到了她性感的乳头,一阵突如其来的唿哨之声使他们停止了爱的抚摸。
触摸一个女人,并且是一辈子触摸她,无论她是年轻还是年迈,仍然怀着爱情触摸她,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心醉的爱情神话。
圣—琼·拜斯说:在睡眠的传说之外,是整个无垠的生命和生命的繁殖,是全部生存的激情和全部生存的力量,啊,是夜间的童贞女大步走过,衣袂飘飘——在我们门框上行走的巨大侧影——在脚跟刮起的整股强大气流!现在,爱的神话终于使她晃动了一下脑袋,这是她愉快的时刻,每当她愉快时,她总会晃动一下脑袋,这意味着她在移情于那阵来自爱情记忆的河谷上远远传来的唿哨声。她在暗示他,唿哨之声来了。
当她伸手触摸他时,通常是他最疲倦的时刻,因为疲倦是一个男人在听见河谷上传来的唿哨声之后追赶时间留下来的,附在体内的一根缆绳,她如果伸出手去,总是怀着一个温柔的目的,她要把捆紧他肉体的那根令他疲倦的缆绳从他身上剥离开去,因而她必须伸手去触摸他。女人伸手触摸一个男人时,她集中着爱,怀着一个温柔的目的:在他躺下之后,她开始触摸她,她垂下双眼,只有爱人才会垂下双眼,以免让噪音干扰自己的心灵。
两个人爱情的触摸往往会使他们放下生命之中的焦虑,他们终于越过了在脚下颠簸的船帆,这意味着睡眠降临,在睡眠中他们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即使在梦中他们也不分离。
为什么他们会在银发时代保持着爱的触摸关系:爱情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虚幻的,它在虚幻时让他们谈论爱情的理想,这虚幻使他们沿着爱情的梦境奔跑;一种是现实的,它在现实中让他们为实现爱情的理想而奋斗。触摸爱人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在完成两种形式的爱情。当他们虚幻之中伸手触摸彼此的肉体时,仿佛是在触摸一圈波浪;而他们在现实中触摸肉体时,多数是在触摸肉体的搏斗。
让银发老人爱的触摸方式留在此刻吧,别去惊动他们,也不要去打扰他们,爱永远是美好的,因而即使是他们之间衰老的触摸也同样充满了美感。
美——通过触摸达到了极致,也同样完成了高潮。爱情有权力在触摸的喜悦之中完成人生的极乐。
Δ银发者的眼睛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未来是不可探索的:这就我们从那些意识形态中得来的教训,它们曾声称把握着历史的答案,有时地平线上确实布满迹象——但是谁又能破译迹象呢?眼睛从来都在为心灵辩护。在夕阳深处的一个世界里,他们的四眸交织在窗外的石榴树上,在世界的游戏剧团四处出演他们的喜戏和悲剧时,他们正在轻松地交谈或开玩笑。此刻,在夕阳深处的一座房屋中,他们正在用异常平和的声音解释着他们的心灵之窗,而眼睛正是传达这窗户的另一扇窗口。
即使到了78岁,他的眼睛仍然那样深邃,这正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当她在很久以前感到空气中出现了他的味道时,他的深邃的双眼已经在环绕着她,她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已经无法驱散,于是,她用她清澈、神秘的双眼看着她,决定努力去环绕他,被他所征服。
深邃的双眼环绕过了一座危崖,站在那座危崖上不仅仅是为了看风景,不仅仅是为了爱情,他用无限深邃的双眼看着那座纵横交错的危崖是为了征服它。他的深邃的双眼还环绕着荒野,到荒野去一直是他的梦想,他用无限深邃的双眼跟踪一头困兽到达一座荒野,并扎好营地等待她时,她骑马过来了,然后一下马就去吻他那双深邃的双眼。
即使到了78岁,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仍在花朵绽放的苹果树下穿越时空,历经了一座堡垒又一座堡垒的风化的男人,此刻在世界偏僻的一座木楼上,开始深邃的双眼看着她,他用无限深邃的双眼深深地陶醉着她。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爱是对美貌的欲望也是对幸福的欲望,不是昙花一现的幸福而是永久的幸福。人人都因为一种匮乏而受罪:他们活的日子是有限的,他们是终有一死的。对不朽的渴望是连结的界定所有人的一个特点。在很久以前,对他来说,这个女人是一个美丽的女教师,她的双眼清澈得像一座绿荫之中诞生的学校。当他路过那座学校,看见这女人时,决定留下来,当他站在她对面时,他还看到了她眼睛之中的神秘。
清澈的女教师——用眼睛的神秘之光跟随他而去,从此以后便把他带进了意味着女性的羞涩与轻柔的世界之中去。他阅读着清澈的同时也在阅读着她的神秘。更准确地说:她向他展示某种行动,她通过灵魂的清澈——让他体味着她灵魂的革命。
老态龙钟是人经历的最后的形体的焕散:她老了。某种愿望实现了,但某种愿望仍然在她神秘的眼睛之中游走着,她重新闭上双眼:在她的眼睑之中有一种梦,肉体正按照一种快速的节奏变老,失去弹性,失去力量,失去了轻盈,失去了节奏……悲哀吗?看不见悲哀,只有神秘的松弛下来的眼皮,她将像大地一样古老下去,而且会更快地老去。终于,她那双清澈的眼神被时光消失在窗扉之外了,爱情,当一切都已经真正结束时,剩下的就是爱情,只有爱情可以在眼睛里辉映着那个男人。所以,她仍用一种眷恋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俩都知道:年轻时代预备过的那个最衰竭的时期已经降临。
每向前迈进一步都是死亡,迷人的色彩已经在他们身上斑剥离去,金色的秋叶已经荡漾在冬日最后的影子之下,只有爱人呆滞无神但饱含爱情的眼睛在彼此承担着那静悄悄的、无所不在降临的更大的衰老。
陶醉在这种末日的闲暇之中,爱情永恒的映照着他们的面颊,映照着乏味的节奏——这就是他们眼睛彼此交流的泉水,可以在耳畔流动,并洗濯他们内心忧伤的爱情的泉水。
Δ银发者的脸
米兰·昆德拉说:每个人都知道,世界分为两部分,分别由恶魔和天使统治。但是世界之善并不要求天使居于魔鬼之上(像我年轻时想的那样);它努力的一切是要求某种平衡。皱纹在末日接近的时刻就像树皮一样展览着岁月,他们的脸终于可以溅起水花,犹如涡纹一般使世人敬畏。在这样的时刻,爱情对他们的意义超过了冒险和荣誉的意义。因为爱情终于在这一刻丧失了虚荣,“抹掉了猥亵与天真,纯洁与腐败的界限,淫荡失去了它全部的意义,纯真失去了它全部的意义,词语变成了无能的废物”。
两张布满皱纹的脸在遗忘之中再也不害怕失重的负荷前来追赶他们的影子,再也不害怕路途中的一个女人和男人前来诱拐他们的爱人……一切都是那样平静,他们彼此面对着:爱情所具有的意义终于保持着他们形体的平衡,尤如一只船在水中的平衡,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头不会再沉到水下用来召唤他回家,她昔日闪现过的绝望和他昔日产生过的动摇——被此刻脸上的皱纹超越了。
两个人的皱纹好像麻木了似的,因为时光让他们麻木了敏感的神经。他的脸上那些皱纹从何处而来,每当天空露出了亮光时,他总是早早出发,一个年轻男人在岁月中沉入越来越重的岩石之中去,就这样他的脸上拥有了皱纹。她不害怕他的皱纹,她曾经留意到了他回家时的皱纹像岩石上石匠刻出的花纹,但这就是她的男人的人格——像石头上的花纹布满了他故事的一部份。
米兰·昆德拉说:如果世界上有太多的没有竞争对手的意义(天使的统治),人类将在重负下衰亡;如果世界失去它所有的意义(魔鬼的统治),生活的任何一部分都是不可能的。当女人脸上拥有皱纹时,她开始像果实一样成熟了,爱把她的皱纹带到了世人面前,他在她出现了皱纹之后吻她,抛开奴役他的锁链,从那个时刻开始很长时间又已经过去了。现在,这个老女人脸上的皱纹——唤起了一种可以引以自豪的东西,就像她的身份,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样,她的位置在他看来是如此显赫,当她置身在孙女们中间时,她那独立与人望让年轻的孙女们仰慕着她。
脸——在任何一段历史中都是身份的象征,没有脸的出现,历史就无法辨别充满个体力量的创造者。因此在人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中,有时候,我们的脸的出现可以使面具丧失意义。
脸——在爱情的意义上来说阐释了爱情的全过程,任何喜怒哀乐事先都会集中在脸上,集中在可以展现出灵魂的脸上,所以,脸——容易像一支乐队——发出呜咽——也会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们爱的最后一幕在脸上犹为生动地表现出来:每当她体力不支时,他的脸上的皱纹就会展现出热切的关注,他想搀扶她的欲望便从脸上的皱纹中表现而出,然而,他们都意识到再也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去搀扶爱人的影子了。在她的脸有一天清晨获得一缕阳光照耀时,有一种魔法即刻罩住了她脸上的皱纹:那些像怒放的花朵一样盛开的皱纹意味着她看见了通往天堂的大门。她很快被魔法带走了。
他的皱纹痛苦地抽搐着:这是落日前的景色,爱一个女人并想追随她而去,然而,他的身体已经被落日挡住,通往天堂的大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