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随文散是刘醒龙散文一贯坚持的风格。朱自清曾说:“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刘醒龙的散文一般随自己的思绪而动,没有受风格和社会思潮的变动而变动,一般是由一件小事深发开来,想到什么,落笔什么,最后是自己思绪的终点,也是思索的结论。文章比较随性,只是力求表达自己的思想。在《将茶饮成一场宿醉》里,作者通过自己喝茶,想到儿时在农村呆的一段快乐童年,继而怀念家乡的茶,由茶的难得联想到自己和朋友去云南喝普洱茶的美妙回忆,于是在最后一段感叹“也用不着抽丝剥茧寻找乡土之根,那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所在本来就是普洱茶的命定。更用不着去梦想命定中的乡土,能像它所哺育的这一种,忽如一夜春风,便能洗尽了其间尘埃。”在《小说是一种奇迹》里,作者由朋友送来的音响,想到“杜比”认证,继而扩大为技术时代量化的各种各样标准,最后悟到只有小说没有标准而言,是时代的一个奇迹。文章完全随作者天马行空的思绪所牵引,也是他思想的聚光点。
在语言叙述上,刘醒龙坚持随意和朴素。梁实秋说过:“散文的美,不在乎你能写出多少旁征博引的故事穿插,亦不在多少典丽的辞句,而在能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净净直截了当的表现出来。”73不论从意义层面,感情层面,还是形式层面,审美层面,刘醒龙的散文和他的小说都呈现出朴素平实的特征,没有过多形式的技巧,没有夸张的感情渲染,只是从身边小事和自己的一点点感触深发开来,即便是比喻,也力求从身边的普通常见的事物入手。在《性感美国》里,作者把“事关美国的话语”,用“越来越象长江流域夏季的洪水,泛滥无序”来形容。把华尔街的作派用民间话“满罐子不晃,半罐子晃”来形容。还有在《过去是一种深刻》里,“这痕迹就像乡土中晚来的炊烟,时而蛰伏在屋后黝黑的山坳里,时而恍恍惚惚地飘向落寞的夜空。”在《人性的山水》也有“在山水面前,人的夏季,如同穿过空谷的清风,用不着躁动的喧嚣,也用不着迷惘的萎顿。”为证。在散文中也喜用家乡的风俗语言来加以阐释,这就保留了作为乡土散文的原滋原味。如在《我们的鄂楚》开篇就用“乡土老家有句俗话:灵醒人从不说别人苕,苕的人从不说别人灵醒。”来概括。还有“说到人精,有句在省内长盛不衰的话: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在《过去是一种深刻》里也有“若问朝中事,去问乡下人”的套说。
刘醒龙的散文虽然目前还没有出版成册,读者见到的只是零星的文章,但是他已慢慢凸显出自己的风格和优势。刘醒龙的散文是传统的,既不追求时尚的纤巧甜腻之风,也不过分追求语言技巧的陌生化,一直在坚守自己朴实不浮华的散文之风,在他的散文作品里甚至都体现不出时代的律动。他只是苦苦的在都市环境中寻找并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同时也为麻木混沌的都市人寻找到了归宿。他真诚的向读者敞开他的胸怀,把他对亲人,特别是女儿的爱表达的淋漓酣畅,他的感情是纯净而透明的,语言是朴实无华的,心灵是优雅高贵的,他总是忠于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违背自己的天性,尽情在文字世界里游来游去。他的朴实,纯净,高贵是他的特色,也是他的优势。因为乡土而朴实,也因为乡土的爱而显示他内心的高贵。但愿他能在这条朴实,纯净,高贵的道路上越走越宽,越走越远。
四让乡村成为写作的精神支点——陈应松的散文论自文学写作以来,陈应松由诗歌创作转到小说书写,散文成其间或而又精心构建的精神园地。正如其说“诗的表态是含混的,小说的表态是遥远的,只有随笔的表态是直接的”,在陈应松的书写中散文像“一个个飘忽的精灵”。陈应松的散文主要收录在《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等集子中。
1956年出生于湖北公安县的陈应松,其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农村度过的。对于陈应松的创作而言,这段经历应该是他的幸运。在其散文中,我们应留心的是“回忆”“怀念”等字眼,那是“暗示”,是“寓言”。乡村成了其写作的精神支点、精神家园,不论其创作将走向何地,我们总能够透过一根线在其间找寻到其精神归宿点。
乡村是其高声歌唱的对象,“乡村是往事的海洋。它与诗十分近似,差不多都走进了诗里。因此,乡村是我们精神的归途,是人生苦恼的伟大歌手”《乡村》。回首往事,隔着时间的帷幕,所有的东西都被披上了面纱,我们去看时总是如此隐约朦胧,那是一种诗意,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但多少总是带上些轻轻哀愁与伤感。黄金口是湘鄂西边最大的货物集散地,生猪总是被从那里的仓库中趁着天黑赶往县城,干练的人们总是持一根“竹苗子”即可《敢猪》;宜钓鱼的时日,我总是或者同玩伴,或者同父亲,在池塘中有酒米“下窝子”,用“土蛤蟆”“骚蚯蚓”做饵子去垂钓,或大黑鱼,或“拃把长”的鲫鱼《钓鱼》;那有声有色的方言、俚语,指称自己老婆为“姑娘家”,“把礼貌叫‘礼性’,把颜色叫‘色气’”《土语》;那吊儿郎当地走来走去,“嚯嚯”吹着哨子的船工,他们总是那样的随性而为《我爱船工》;到了收获季节,我们小镇上的榨坊总是个香气迷雾的地方,或是芝麻、菜籽,或是棉籽那飘忽的香味,而我们小学生总是喜欢去榨坊偷上一把芝麻放在嘴里细细的嚼着《榨坊》……还有那一湾青草虎渡河,八岁时间发现的铜板,公安有虎的传说与史料记载,“家乡的所有成了城市游子的精神母体,飞得再远,却魂系故里”《铜钱与乡愁》。正如:20世纪70年代湖北公安埠河乡下一五保户老头家喂养的狗,当老人死去的时候,这狗不吃不嗅,硬是饿死在老头的坟旁《狗性》。陈应松散文中的城市浪子们也在逝去的岁月中守候着自己的精神。乡村成了一种回忆,一种精神慰藉,因此他的散文是透露着乡村的灵气的。
城市也是陈应松叙说的对象。“高血压、脂肪肝、胃溃疡和一些重病缠身的男人,也在追求一杯见底的豪爽。连娘娘腔和心胸狭窄的小人也要自己打扮得十分豪爽和有劲。酒筵如果把卡拉ok、桑拿和按摩联系起来,便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歌唱家、嫖客”《不知不觉》。城市成了一个肮脏龌龊的地方,是虚与委蛇,尔虞我诈的滋生地。城市是一个比沙漠更加干涸的地方《干涸的城市》。“在城市,连寂寞有时也充满着虚伪。这是真的。”“城市的膨胀是人心的缩影。”“一列火车,纵有‘一条道路走到黑’的信念,穿越了无数隧道,凶山险水,它还是没有逃脱被城市俘获的命运”《城市》。城市成了人们虚妄的表象,它是人们那喧嚣欲望的产物,后来人们又消失在自己的欲望之中消失,连那仅有的一份安宁也被街道上汽车的喇叭声,城市中央的建筑工地声音所湮没,人在城市之中迷失了自己做人的本质,丢失了信仰。“城市生活是一种慢性的伤害,我想到偏远的地方去。”这是陈应松在深圳答记者时丢下的一句话。
但这样来说陈应松是不全面的,一个作家在深度思索城市与乡村时总是理性的,陈应松亦是如此。当他再回首那已逝去的乡村,面对久居的城市时,陈应松的感情是复杂的。随着商品经济的高度发展,农村也逐渐地向着城市化迈进。“另一代人对河边也失去了兴趣,但我却多么渴望能悄悄独自一人拿起锹,到那儿的古老墙基下再挖一次”。乡村已非昔日的乡村,城市呢,亦非是如此的可憎可恶,“虽然我们一千遍地怀念那田野的宁静,可是在周末我们还是愿意挤进热闹的大街和拥挤的商场,再选购各种商品时展示自己所处阶层的优越感……”。为什么呢?城市为我们提供了乡村所无法满足的物质需求,更因为“乡村生活所赋予的灵性,乡村的山水给予他的才华,突然因为有了城市而是他大放异彩,是城市唤起了他创造的欲望”《对城市的指责》。这就是陈应松在面对城市与乡村时所有的悖论式的思考。“既有对城市生活方式否定、怀疑的成分,又有一种无可奈何自我安慰的成分。”
陈应松散文中更具有普世价值的便是其逆反现代性的哲学沉思与批判性诉求,换句话说他是在破与立的思索,他持着知识分子的良知对社会进行着一种深刻的反省与批判。“小说究竟如何成为他的道德责任和痛苦精神的载体……是靠字句的无聊堆砌海狮靠词汇的艰难发现;是靠眼泪还是靠唾沫;是靠猎奇还是靠体验;是靠挖掘历史有意掩埋的残灰还是靠电视上统一的口径”《泛滥的小说》。文学不是一种促销,不是作秀,它应该写“我独有的”,“我的呼吸”,“我独有的体气”。当然文学也不应海流于平面化、欲望化的表达。“其实最完美最伟大的自由就是痛苦的精神,而不是纵欲”《不朽》任何文学作品缺失了精神的追索探寻,任何的浅尝辄止都是对文学的一种亵渎,毁灭。“写作就是一种回忆”《虚构与回忆》。是对历史的追忆性反思,是人生历程撕裂。因为“在没有宗教的国度里,文学是一种宗教”《文学是宗教》。它是信仰,“我只有剥离我的痛苦,并让痛苦闪闪发光”《反讽与他们》。而真正的大美只能是来自于将自己撕裂,在撕裂中沉淀、涅磐。文学创作者应该“是苦难的代言人,他对真理怀有恻隐之心”《我/文学》。而“让苦难有出声的机会,是真理的条件”《苦难与真理》。对社会生活,陈应松也是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与批判,他赞扬社会的真、善、美,而又随时准备用手中的鞭子来鞭笞这个社会中的假、恶、丑。
陈应松的散文语言就如山涧的潺潺流水,如此的清新、明亮、透彻,给人诗意的美感。“我看见榆树上有牛擦痒的痕迹,老年人把冬天的鼻涕抹在矮墙上。阳光正在向下悠然地游走,星星全去了田野的上空”《乡村》。在陈应松的散文中我们时时可以经历这样如诗如画的境界。应该说这不得不归功于他早期诗歌创作上对语言的提炼,以及对意境的锻造。其实,即使后来更多的转向小说创作之后,他还是非常的注意语言的使用的。“我只相信语言的力量。说得准确一点:我崇拜语言的力量”《语言的力量》。正如作家莫言所说:“陈应松用极富个性的语言,营造了一个瑰丽多姿、充满了梦魇和幻觉的艺术世界。……这是属于他的王国,也是中国文学版图上的一个亮点”。陈应松可以说是一个语言运用的高手,他能够很好的调配其文章与语言的色调:在回忆的宁静之中,他选用柔美,淡雅的语言;在只言片语批判式的随笔之中,他喜用激情、锋利的语言……就从陈应松的语言而言,我们就无法抹杀他的散文在当代散文中的地位,他的散文语言让我们当代文坛语言更加的丰盈。当然,他的散文也还是有一些缺憾之处,城市似乎永远将成为其文学创作之中的空白,碰到城市,他选择了跳跃,而不是给其合适的名分,而对他如此的苛刻似乎也是偏颇的。陈应松的散文更适合我们含在嘴中慢慢的嚼,而愈香愈醇愈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