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月的晚上,所有的思念都会借回忆的翅膀飞抵过往。可回忆又仿佛是一只无足的荆棘鸟,只能在过往的天空盘旋,却永久不可沉落,所以所有的思念都染上浅浅如丝缕般的怅然。这种无奈是如月光下的芦苇荡随风摇曳般的轻柔,不深切却又挥之不去,漫天的苇絮纷飞,当风止了,所有的苇絮沉落,便满心都是苇絮般的思念了,因苇絮的了无重量而仿佛没有,似一阵风掠过而看不见风的痕迹,却还是会冷嗖嗖地觉出风的寒意。思念又仿佛两块磁铁间的空间容了若无若有的力,那个力柔柔地揭开心中曾经的伤口,这便是回忆中思念的力,似有若无却致命。
有没有那么一滴眼泪能挽回离别,化成大雨淋落在回不去的街。我走了那么远那么累,过了无数街的拐角,却还希望能在一个拐弯继续看到你们侧着头对我笑,或者,我愿意青春是一束不芬芳的塑料花,可以永远不凋零,当我回头看还依然是一束倔强开着的花。
秋天真的深成熟透的黑色了,而我却还以为捉到一只蝉就能挽留整个夏天,但再也梦不到我的时光机了,要我怎么回去呢?我转过头去看,曾经是我爱的和爱我的人,像一片片花瓣曾经鲜艳,而今你们都散了,散落在天涯。即使我固执地站在秋天里任风吹,即使冷彻心扉都不在意,却已经离开有你的季节,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而,日子完结。
(选自《美文》2012年11月)
当我写给你
灯火之林
当我写给你,我是火里最甜蜜的一滴水。
一
沿着“青年大街”向西,穿过凝滞的啤酒泡沫般的夏日空气,走大约200米,就是“南方公园”,那里有我的女孩。我的有关甜蜜和苦涩的回忆都来自它,后来,我常常去“南方公园”,再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南方公园”。
时常有这样的记忆盘亘在我的梦境里,“青年大街”的整条街道上全都燃起了幽蓝色的火苗,我站在“青年大街”痛苦的中央,手里攥着一张已经过期的火车票,我只是知道它已经过期,但是它的起点和终点我始终看不清。火焰像是海水一样朝着我的脚边流淌,一点一点地烧灼着我的疼痛。后来,幽蓝的火苗渐渐变得清澈,几近透明,我就再次看到了“南方公园”,它扭曲的脸庞向着痛苦的的边缘滑近,后来我就只看到了一张破碎的面孔。而后,我就醒过来,从梦境里带出的是冷汗和茫然无措的空白。
这之前我是和她在一起的。那时,我们每个下午都会相伴着在“南方公园”,她看书,我画画,或者躲在夏日最清凉的一处亲吻,我们就仿佛两只滑腻的鱼,用彼此的吻慢慢地融化掉对方。黄昏时的“南方公园”很清幽,来散步的几乎全都是老人,步子迈得很小,连鸟连蝉都不唱,连枯叶的声音都没有一丝,黄昏时候的“南方公园”是一个安眠的贝壳。我和她一般会在“南方公园”待整个下午,直到夏日的夜晚薄薄地漫起来。
现在我总是梦见她,梦见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种种,而梦醒来时,这一切都像一个破碎掉的蛋壳,再也粘合不起来,即使能,回忆的纹路也会慢慢被侵蚀。
请你理解我只能用她。她。她。我每个醒来的清晨都会想,她究竟是谁?她从哪里来?现在她又去了哪里?我记忆里空出来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全部被她填满的,而现在只能靠梦境一点一点地缝补。有时候,我也会想,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这些全都是我梦境里的渴望,渴望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孩,我们曾经如此相爱,把彼此的吻当作世界甜蜜的终结。可是,假如这个人真的不存在,那为什么每次我一去“南方公园”,有关于她的气息就会爬满我脑子的内壁,像是神经末梢一样流淌。
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她说给你听,原谅我像一个生疏的吉他手,记忆残缺的那一段我弹不出乐谱。
我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跟你说起。她的出现是在一个夏日黄昏,火车缓缓从西边驶过来,是一列绿皮火车,我想,太过短暂的旅途就等于无,虽然绿皮它也不那么漫长。火车停下来,人群就开始动起来,像是一群围拢着绿虫尸体的蚂蚁。我并没有跑,绿皮火车上有我的位置,况且就算早早地进去了,也只是坐下来,呼吸火车里各种杂陈的气味,与其这样,我更愿意多享受下车外的空气。那时,我在人群里看到了她,我知道,那就是她,我从没见过的她,我第一次见到就心跳不止的她,后来在我梦境里无数次的出现却隔天隔地遥远的她。我把心跳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说话,只是看,跟着她的脚步,看着她提着一个包迈上火车,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挽了下头发,耳廓露出来,很冰凉。
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火车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么拥挤,但是还是有些人没有位置,更多没有位置的选择不停地张望,希望自己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一个突然空出来的位置,而只有她,她也没有位置,她什么都不看,她站在我身边。
然后,我就对她说,你坐我的位置吧。她侧过头看我,笑起来,说,不了,很快就能到,我是去S城,你呢?我也笑着看她,仿佛我们从来都熟悉的样子,说,我也是去S城,去S城的火车那么多,怎么选择了没有座位的绿皮火车啊?她说,太过短暂的旅途就等于无。
后来,我无数次地回想起这句话,在我残缺的记忆里,好像我们的爱情就那么短暂,没有开始就已经彻底结束了,这是否就意味着我们的爱情旅途就等于无呢?每次想到这,我就难过得要死。我一直想她能成为我身体里一根永恒的肋骨,即使是凭空多出来的那根,即使让我整夜整夜疼痛不止的那根,我也愿意。我想她成为我活着的一部分,死了,我们成为一个。
我对她说,你还是坐吧,站那么久也还是会累的。邻座的说,我下一站就到了,到时候这个位置给她。她还是那样笑,说着,谢谢。那个时候,我希望火车能不是绿皮,可以很快到下一站,她可以很快地坐在我身边。邻座下车后,她就坐在我身边了,我希望这列火车是世界上最慢的绿皮火车,可以永远都没有尽头,我把整个生命都给一列火车里的一个陌生女孩,到死的时候我们还都只是第一次见面,我们陌生,但却没有任何人会有这种陌生但永久的爱。
后来,她就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断断续续的记忆,当我走进一些事物,她的气息就从它们的表面和内部溢出来。她在的时候,这些气息温暖而潮湿,带着清新的味道,她不在了,这些气息就变得晦暗而枯萎。我困在其中,想不起更多,但是为数很少的记忆还是烧灼着我,让我想起她,觉得她在,觉得她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她藏起来,只是为了有一天她突然跳出来的那一刻我能成为世界上最欣喜的人。她留下这些痕迹让我不要忘记她,有一天她肯定会回来,现在只是在验证我究竟有多爱她,我一直都这么想。
在她告诉我名字之前,我的记忆就断掉了,我记不清她的名字,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坐在了我的身边,记不清我们在那列绿皮火车上究竟说了什么……好像时间出现了一个坑,大到我用尽所有方法都逾越不了,只能绕道走过去,这段记忆就只能被我生生地切割掉。很多个白天,我什么都不干,就只是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补全这些记忆,我把我能找到的泥土一点一点地往那些坑里倒,想着终有一天,我能记起她的名字,记起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曾在她胸口听到的每一声温柔的心跳。那个时候,我只能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屋子里的空气变得异常污浊,我想把自己藏在一个小洞里,永远守着那一点点的记忆过活,任凭时间朽枯,长满霉斑。
清晨的阳光已经生冷地打在我的脸上了,我的眼睛仍旧闭着,像是爬在梦境的边缘,一点一点地蚕食属于梦境的最后一丝慰藉。我害怕醒来,害怕每个阳光照耀的清晨、午后,害怕每一枚落叶惊起的鸟鸣,害怕每一阵雾气所引起的潮湿的伤感。很多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醒来了,却还是久久地闭着眼,让自己醒在梦境里。手抓紧被单,像是要把关于她的记忆使劲地从被单里拧出来,这张床上也曾埋藏着她的气息,她甜蜜的呼吸和撩人的心跳。可是,现在,阳光掉在这张床上都会变冷,脆生生的冰碴一样漫在床上。
还是跟你说说我的梦境吧,它潮湿、绵长,带着类似水潮般的声响,我的眼睛看不清很多东西,我越是试图看清我所梦到的一切,影像就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愈加模糊,有一种锐利的疼痛钻进我的眼睛。醒来的时候,我不停地想那是哪一种疼痛,后来,我在洗澡的时候,花洒喷下来的水砸在我的眼睛里时,那种梦境里的疼痛就清晰地显现了。那是水冲击眼球的疼痛。我问父亲,为什么我的梦里总是有这种疼痛,父亲只是摇头,说,你的梦我们怎么能知道呢?那时,他的头发已经开始变白了,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不是这样的。我更多的时候开始怀疑记忆,它究竟是不是一种可靠的东西。我的爱情它只是与残缺的记忆有关,每每像一把铜头大锁震在我的头顶,而关于父亲,他的苍老在记忆里也开始变得真假难辨。记忆让我痛苦,而梦境则让这种痛苦蔓延到所有的白天黑夜。
二
他想起公园。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午后传来幽远的蝉唱,也还有风,公园里就不显得热,她依偎在他怀里,学校里其实也有僻静处,可是他们还是习惯在放学后步行走十分钟,到公园里去度过这样的一个又一个夏日午后,如果下午没课的话,他们就在公园里待上一整个下午,直到天色暗暗地铺满整个公园。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坐在那里画画,她就坐在他近处一本接着一本地看书。黄昏时分,健身的老人们携着儿孙在公园里散步,还有一群又一群的老人在随着音乐的节奏跳着健身的舞蹈。他的身后经常会聚集很多的人,他们站在他身后看他一笔一笔在画布上涂抹,有时候是一个碎掉的夕阳,有时候是一棵葱郁的绿树,有时候是人群中一晃而过的某个人,有时候谁也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就看着画布上渐渐地堆积起颜料。很多人其实是看不懂画的,他们只是在他身后轻轻的议论,更多的是夸赞他画得真像。
一般六点的时候,他就能把画画完了,那个时候,他们就挽着手朝住处去。他帮她择菜,她围着围裙在炉子旁忙得有条不紊。他坐在床上看她下午看的书,遇到好的句子,他会大声地读给她听。她会扭过头冲着他笑,说,我也喜欢这段,下午的时候我把这段来回看了好几遍。
饭做好后,他们搬过床边的小桌子,坐在床上吃完那顿饭。而后,各自上网,遇到好看好玩的东西会把链接发给对方,然后就一起嘻嘻哈哈地说笑。十点左右的时候,洗漱完毕,熄灯后,他们用夜晚的前奏拥有对方,在彼此的身体上谱出音符。
这天的黄昏,六点已经要走到它自己的终结了,他还仍旧坐在公园的石凳上,他的画还没有画完,她就自己先提前回去做饭了。因为是黄昏,热闹了一天的公园显出了疲态,人群也都散去,阳光抹在每一棵树上,鸟鸣融在夕阳里变得黏稠。夕阳一寸寸地往下沉,他的画也就只剩最后几笔了,整个下午他都坐在公园里画这幅画,老师说这幅画关系到他年底的最终学分,那一万块的奖学金,如果能拿到这一万块的奖学金的话,他就可以带她去看她梦寐以求的大海了,所以这幅画他所用的心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幅。
当最后一笔终于姗姗来迟的时候,黄昏已经消融了它最后一丝的光亮,黑夜像是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一样捂住了他的双眼,站起来的那一刻,更沉的黑在他眼前重重地砸下来,他急忙伸手扶住了画架,这才没让自己倒下去。而后慢慢地,氧气开始往上走,包裹住他整个的大脑,他才真正定下了神。
他掏出手机,借着手机微暗的光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颜料、画板等物品。这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她,他就转过身,一个温暖的拥抱就在他身上荡漾开。
回到住处的时候,她的饭已经温在炉子上了,她的吻贴着他,一点一点地敲开他。唾液。滑腻。缠绕。一枚枚柔弱的细胞在口腔里炸开,有潮湿的风声水汽一样刮过。他想起阳光,公园里的树荫下洒落的点点斑驳,他熟悉那样的味道,有着亲吻时彼此融化的体温。然后,他停下来,把她耳边垂下来的长发挽到耳朵上,说,你看到我今天画的那幅画了吗?她说,还没呢,刚才说要看,想着吻你就忘了。他轻轻地拧了下她的鼻子,说,饭温好了,我先吃饭,我把画拿给你看。他刚盛好饭,她就在那边感叹开了,说,这个是我看到你的画以来你画得最好的一幅了。他就端着碗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冲他点头笑。那时,他觉得,仿佛大海此刻已经把蓝色的波涛涌到他眼前了,他依稀看到她的脚印一串串地沿着他的视线飘向很远。
那天的夜晚,他们像是彼此拥有的第一个夜晚一样,把对方一点一点地榨干,整个夜晚这个乐章就一直响个不息。
海面很平静,远远望过去,除了海就只剩下交接的天了,这是他们来到这的第二天,年终的时候他如愿地拿到了那一万块的奖学金,终于带她来到了这片梦里才能想见的地方。来的第一天,他们沿着海边的那一片古旧而带有书卷气息的转了一整天,吃到很多刚从海里捕捞上来的海鲜,她吃了好多,还笑呵呵地朝他抱怨,看来这下要发胖了。
第二天,他们就整天都待在海边了,沙滩上或躺或立的布满了人。海边的阳光很晒,他们撑起一把租来的伞,躲在里面,听着海水缓慢涌来的哗哗声响,这种声响淹没在嘈杂的人语里,像是云朵被藏匿。身下细软的沙带来潮湿的气息,她依偎在他的臂弯,咸湿的海风吹来,她的睫毛像麦子一样微漾,他俯身把吻印在她光洁的额头。午后的阳光有些烫,他们就起身牵着手拥入了大海的怀抱,海水的表面是暖暖的温,水面以下把凉密匝匝地渗进他们的每一个毛孔。在水里的下午很快就过去,当他们终于玩得倦怠的时候,黄昏已经把足音踩得近在耳边了。上了岸,伞被收起,人群渐渐散去,海滩上是一片又一片凌乱的脚印,或大或小,很多被踩得碎裂的不成样子。人群所剩无几的时候,海面竟然变得很平静了,像是人把海的声响像衣物般卷裹着随身带走了一样,海平静下来的时候,就像每一个正在酣睡的孩童,只闻散发着奶水气味的呼吸。
他把包打开,从里面一样一样地把准备的晚饭掏出来,他们准备今晚就在这海边过夜。松软的面包、罐装的啤酒、各种吃食杂乱地在沙滩上铺开,当他们的晚餐吃完时,夜色已经灰黑地落下,远远近近已经闻不到一点人声了,只有海潮的微弱声响还缓缓地升起来,没有月光,只黑不显冷,也有远处射过来的一两点路灯光,却是难以为继的。黑暗里,她的吻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