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笛安
她敲开我的门,告诉我,她叫玛德琳娜。
我已不大记得当初的天气,反正我们的公寓走廊里总是阴沉的。她对我笑笑,个头没我高,头发和眼睛都是深棕色。不过声音嘶哑,也许是抽烟的关系——我的直觉,她一定是抽烟的。
她指指身后那扇半掩的门,“我是你的邻居。”
我对她笑笑。其实我在法国那么多年,我总是不知道该第一时间跟陌生人说什么。这种羞涩已经深入骨髓,总觉得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做什么都不对。
“你真可爱,中国女孩。”她靠近我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刺鼻的烟草味道,还掺杂一点或许是乳酪的气息。
“我们以后是邻居。”她掩着嘴笑,然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喜欢不熟悉的人随便碰我,尤其是肩膀。但是我突然有些悲凉,因为我居然不好意思生硬地躲开。然后她说:“那么你有一欧元的硬币么?我想下去买包烟,可是我没有硬币了,明天我就还给你。”她的笑容里总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刻意。
我如释负重负地把她的脸关在了外面。其实我的硬币也不多了。那些年,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仔细地想,是不是必要的。我一点都不想把那一欧元给她,一欧元够我在学校的自动贩卖机买两杯咖啡。更重要的是,自从离开家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没有退路只能继续往前走,浪费掉一块钱,我的未来就多了一点不确定的危险。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拒绝她。我也觉得,此刻为了这一块钱耿耿于怀的自己还真是卑微。于是我孩子气地想,我会赚到钱的,躲到我可以随便花,总有那么一天。
但是我却不知道,很多时候,“屈辱感”看似跟钱相关,可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我住的地方,左邻右舍,基本上都是在领社会救济金的人们。其实这里的房子并不是最便宜的,可是似乎是跟市政府有什么协议——总之,这个国家各种繁琐的保障制度和条款,我从来就没能弄懂过。我左边住着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整天把头发弄成五颜六色的,在编十几根麻花辫——她是被社工送来的,才上高中,妈妈被强制送进精神病院。在所有见过的邻居里我觉得她最亲切。因为,她脸上也挂着些我认为也挂在我脸上的东西——这个地方不过是旅途中暂时的落脚之处,我们会长大,会离开,会投奔到另一个美好的人生里。每天下课后,从“吱嘎”作响的老电梯里出来,偶尔在走廊上遇到,我的邻居们拿着啤酒闲聊,怎么填写那些复杂的保障金申请表格——在什么地方稍微做一点假可以让政府多给点钱。
不过玛德琳娜从不和任何人闲聊。她告诉我之前很多年都没什么正式工作,最近刚刚在一个什么地方做工。我路过她门口,有时候会看见她和她的男人从里面出来。那男孩子金发碧眼,看起来比她小,却不知为何一脸的颓气。第一天借走的那一欧元,她自然是没有还给我,我也没有去要。之后我便没再借过零钱给她。她有时候还会敲我的门,有时候拿走半瓶洗涤剂,有时候切走一点黄油,倒是有过一次,东西还了回来,是改锥,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学会了“改锥”这个词要怎么说。不过很快忘记了。
我第一次听见她的男人打她,是在一个周末的夜晚。
摊开现代文学课的笔记,对这台灯发呆。不是用工,而是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笔记本上是普鲁斯特,那本《追忆逝水年华》我连中文版都看不下去,就别说法文版了。玛德琳娜的哭声就在这时凄厉地响彻了整个走廊,我怀疑这公寓的墙壁会不会太薄了一些。她反复说着一个词:“滚蛋!”重复了几十次,最开始带着眼泪,最后变成彻底的嚎叫。那个男人的声音我听不到,只有夹杂在号角声中的那些沉闷的东西倒地的碰撞声。
普鲁斯特斯在他的书里写,他把一块小小的,名叫“玛德琳娜”的蛋糕放进茶里的时候,想起了一段童年时光。现代文学课的老师是个明媚的年轻女人,老是笑道:“这就是著名的玛德琳娜蛋糕啊。”我略带讽刺的轻轻对自己笑笑,普鲁斯特,我从来没有到过属于他的法国。
这种勾搭、哭喊、最终不知怎么一切沉寂的戏,隔三差五上演一次。有时候,把我从半夜惊醒。我发现玛德琳娜喜欢反反复复地重复一个词来表达她激烈的情感,比如“滚蛋”,比如“杂种”,比如“我受够了”。我不明白她是想不到更丰富的表达方式来骂那个男人,还是她觉得把一个词像病毒一样重复很多次最有效果。有一天,我终于听到了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那男人说:“我也早就受够了。”接着重重的门响,走廊里清晰地回荡着一串钥匙互相撞击的声音,就像是狱长。话是那么说,他说他受够了,过几天他还是会回来的,然后,继续揍她。
被他们惊醒后,我就静静等着,对面归于沉寂。其实有一次我试着报警——可是警察对我说:“小姐,今晚是周末,他们想折腾到几点是他们的权利。”于是后来我也懒得报警了——尽管他也会在不是周末的夜晚揍她。我问自己,每次经过这样的折磨以后,她会习以为常地去卫生间清洗自己,然后出来扶起那些翻到的家具么?还是,她也会默默留一会眼泪,为了这个她不愿意逃跑,因为无处可逃的人生?
终于有一天,隐居中一位酒鬼受不了了,将一瓶酒扔在他们的房门上——从猫眼里往外看,躺在地上的半截碎瓶子估计是威士忌。酒鬼先生叫着:“再吵,再吵架,去你们他妈的都给我滚蛋——”我听着酒瓶碎裂的声音,心里隐隐快乐着。我想那个金发碧眼一脸颓气的男生,他大概只能习惯这样的交流方式吧。走廊里其他邻居跟我一样维持沉默,他们有的出门了,有的和我一样在暗自地笑着。
我相信玛德琳娜爱他。
威士忌破裂在他们门口的次日,玛德琳娜又来找我了。我当时正在给家里打电话,我理直气壮地说:“你等我一会儿,等会我去你家找你。”她很安静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似乎对正在说中文的我有些畏惧。我不会告诉父母玛德琳娜的故事,我一般对他们说那些喜欢刁难人的老师,怎么看也看不完的普鲁斯特……我精心挑选着可以让他们知道的困难比如我可以说因为书很贵所以不能随便买,我便去图书馆借——这种阳光、张扬、洋溢着希望和窘迫是可以说的,可我不能说我因为给玛德琳娜一欧元而纠结,真的窘迫不能表达。他们给了我安定快乐的童年和少女时代,我也必须让他们以为,我依旧如往昔一般的安定和快乐着。
收线以后,我听见两声轻轻的叩门声。我没想到玛德琳娜一直站在走廊等着。她头发乱糟糟地在脑后盘了个发,她不打算向我掩饰她头上的那一块乌青。
“你有没有两欧元的硬币?”她的神情带着一点惊恐。
我转身回到屋里拿了给她。她看着我,突然说:“我会还你,一定还。”
我说:“不用了,我就要走了。”
“还是继续念书吗?”
“嗯,索邦。”
“那真好。”——她笑得很喜悦,是真心的。
在所有的邻居里我只和她道了别。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
(选自《最小说》2012年1月)
流星之绊
叁川光树
我的虚伪无可救药
“闺女,你冷不冷饿不饿呀?”
“宝贝儿,外面太阳太大了,在家吹吹空调吧。”
“乖女儿,你真是爸爸的骄傲!”
爸爸一直以来都让我感到非常自豪,他是北京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年轻的时候是风靡众多少女的排球帅哥。在学校,他不但是教研组组长、学校教师骨干,还因为亲切的形象在学生群中赢得了非常多的粉丝。
我记得从小到大,经常听爸爸的同事羡慕地说,真是虎父无犬女。作为爸爸的女儿,我自然也不差。成绩始终在年级前五,还是学校拉拉队的优秀队员。最近老队长要升学,据说我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队长。
曾几何时,我几乎是爸爸的整个世界。他每天除了学校,就是围着我转,嘘寒问暖,照顾有加。我知道他是觉得自从妈妈离开之后,我受了不少委屈,他作为我的爸爸有责任给我双倍的爱。
我也并没有因为母亲的去世而对生活失去希望,每当我羡慕人家可以跟妈妈一起逛街春游的时候,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我还有一个那样优秀的、爱我的爸爸,应该感到满足,开心才对。
然而这一切从许筱和她的妈妈唐阿姨出现之后,就完全变了个样。
爸爸的世界不再被我独自拥有,他说话的内容也渐渐变成了:
“今天下雨了,也不知道许筱有没有带伞,你把伞给她送去吧。”
“许筱那姑娘还是很优秀的,你多向人家学着点儿。”
我总觉得爸爸和唐阿姨之间的关系不一般,明明就是想照顾唐阿姨嘛,何必每次拿许筱做借口。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我不敢轻易问出口,只能静观其变。其实也不是没想过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能不能离我和爸爸远一点”,可每当唐阿姨夸我懂事,夸我漂亮的时候,我却又不禁做出一副乖女孩的模样。
那时我真觉得自己有点儿虚伪。
闺蜜不是你想当,想当就能当
许筱是这年夏天才来到这座城市的。
那天我练完拉拉队回家,像是往常那样欢欢喜喜地叫爸爸,走进玄关之后却看见有陌生人坐在沙发上。
“这个就是……婉婉吧?长的真白净,跟她妈妈一样漂亮。”唐阿姨从沙发上起来,边说着边拉起我的手。
他们俩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大地一般的肤色,干巴巴的皮肤,脸颊隐隐约约的潮红,还有那刺眼的大白牙。
我使劲把手抽了出来,听到这样的一个陌生人夸我,真是毛骨悚然。一定又是哪个远房亲戚想来占我们家便宜,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那个叫许筱的丫头也特别没教养,自顾自地走过来,拿走我手中亮闪闪的拉拉花扯着个大嗓门儿说:“哇!这是什么呀?一闪一闪的真好看!”
我刚想吼句:“这是我的东西,你别动!”没想到唐阿姨倒是先开口批评了她:“筱筱,别随便动人家东西,这是城里,不比在家。”
许筱“哦”了一声,像只被批评了的小土狗一般低着头把拉拉花还给了我。
而我最喜欢做“高风亮节”的事,我笑吟吟地说:“没关系的,这是拉拉花,我是学校篮球宝贝的队员,也就是篮球比赛的专业拉拉队队员,我们队可是要作为代表去省里比赛的哦!”
没想到许筱那丫头却喜欢上了我。她私下跟唐阿姨说,我一点都没有城里人的傲气,很平易近人。我听到平易近人四个字,总觉得是在骂我。没想到更令我来火的还在后头。
爸爸居然笑呵呵地放下筷子说:“婉婉啊,我看你跟筱筱也蛮投缘的,等下周筱筱转到你们年级,你也正好可以多帮助帮助她。”还没等我说话,他又开始沉醉在对我的夸耀当中:“我们家这闺女啊,没别的,就是善良,随他妈……”
既然完全不给我台阶下,那么我也只好龇牙咧嘴地说:“好——的——”
许筱刚来学校一天就收获了无数外号,TOP1便是“大喇叭”。没错,她就算说悄悄话,也能像广播似的让周围人都听见。
“我说你干吗总跟着我,不嫌烦啊?”我没好气地问。
“你爸不是说让我多跟你学习嘛,我可不得跟着你!”
我瞬间石化:“客套话不用这么认真吧,何况我也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啊。”
“那你把我介绍给他们,这样一来我们都是朋友了呀!”
我心想,丫头,你懂不懂什么叫小圈子,懂不懂什么叫校园帮派,闺蜜总该懂了吧?闺蜜不是你想当,想当就能当呀!
许筱就这么成了我的跟屁虫,同学私下里讪笑道:“婉婉你爸对你可真没话说,不放心你还给配个保镖啊?哈哈……”我只好笑着自嘲:“哎,没办法,这大概是前世修来的善果吧。”
我早就有一种预感,许筱再跟下去,肯定得出事儿。而没想到的是,这种不祥的预感那么快就应验了。
新晋敌人许筱
“我一会要去拉拉队排练,你别跟着我听见没。”我没好气地说。她却一副无辜的样子说:“我第一天来上学,还不认得回家的路,我可不可以跟着你去排练,我保证,我在边边上老老实实地坐着,绝对不打扰你!”
她一激动说话就特大声,我轻轻按摩着耳朵说:“好好好!你跟着吧!”转过身的时候啐了句:“真烦人。”
我想她大概又没听见我的抱怨,光顾着乐呵了。
临近解散的时候,突然听教练叫道:“那边那个同学!”
大家顺着教练的目光看了过去,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场地边缘一脸懵懂的许筱的脸上。
她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我?”
“嗯,就是你,麻烦你过来一下。”
教练拍了拍她的肩,又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你有没有兴趣跟着大家一起练拉拉队?正好队长退役后我们缺了一个人,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
“我真的可以吗?”
教练笑吟吟地点头。
就这样,许筱莫名其妙地进入了拉拉队。或许是对她的偏见蒙蔽了我的眼睛,那时我才发现,其实她身材很好,脸也长得不错,除了皮肤黑,还真是练拉拉队的料。
但我不愿承认这一点,小声跟朋友抱怨说:“她那么黑,简直是拉低我们的水平。”
朋友一脸惊讶地问:“你们不是亲戚吗?怎么这么说她,我觉得她还不错啊。”
“切,谁跟她是亲戚,我跟她可没什么关系。”
训练结束之后,许筱拿着拉拉花走到我面前:“婉婉,你看我的拉拉花好看吗?真好,我可以跟你一起玩了。”
而我只是说了句:“我告诉你,拉拉队可不是用来玩的。”便一个人走了。
我觉得她一定是在向我炫耀,甚至是向我宣战。她看上去是一个纯真无邪的乡下丫头,指不定她和她妈妈的到来,暗藏了什么样的阴谋。因为我觉得,他们俩正在越来越无礼地进军着原本只属于我和爸爸两个人的幸福生活。
虚伪的第三名
果然,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唐阿姨又在我家。自从爸爸提议让她们住到我家,我就越来越不想回那个家了。
她在厨房跟我爸有说有笑,我爸似乎乐在其中。见我回来了,唐阿姨赶紧出来迎接我。我冷淡地应答,一丝笑容都没有。爸爸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有没有事,我甩开他的手说:“别管我。”便走进了房间。
我看着床头妈妈的照片,感到从未有过的危机感。我抱着妈妈的照片哭了,泪水浸湿了枕头。那晚我饿着肚子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我问妈妈,妈妈,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把她们母女赶出去,再这样下去,我怕我连爸爸都要失去了。
一个月后,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年级的事。许筱在第一次的月考中,取得了年级第三的名次,比我还要高出五名。
同学们都在看笑话:“婉婉,你那亲戚可真是神物啊,怎么这么厉害,改天介绍给我们认识啊?”
我哼了一声便努着嘴回到了教室。
路过许筱他们班的时候,我看见很多人围在她身边对她好一番吹捧,许筱对“第三名”的头衔却是一副“平常心”的样子。明明高兴坏了吧,这下又可以在我爸面前邀功,又可以把我比下去了。你和你那个老娘的阴谋也越来越接近成功了吧!
我真不知道,原来我可以把一个人想得如此邪恶。
或许我心底里明白,她所表现出的淡然豁达是真的,她的天真无邪是真的,唐阿姨也的确是个好人,但你叫我如何承认这一切呢?当我眼睁睁看着她在爸爸面前超越我的时候,我该如何保持一颗“平常心”?
我以为,事到如此,也就够了,而令我更加没有想到的事居然还在后头。
新队长居然是许筱
这天下午,拉拉队训练结束,大家正准备解散回家,教练突然咳嗽了两声:“同学们,我有件事要宣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