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折的梦想
李晓丹
一
我常常会做这样一个梦,梦里的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操场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纸飞机。但每次我举起手来准备把飞机扔出去的时候,就会没有理由地醒来。
梦里的情景,应该是高一的入学典礼。
榆林高中有着这样的传统,开学典礼上,每个新生都要把自己的梦想写在一张白纸上,然后折成纸飞机一起放飞出去。
当时我怀着一种紧张神圣到有些过头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翻折着手中的白纸,以至于当教导主任在主席台上举着话筒喊道“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折好。
那时的天空真是漂亮,漂亮到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都没有一丝模糊。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一片密密麻麻几乎遮盖了天空的纸飞机,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好像胸口有什么东西膨胀着想要释放出来。
我低下头迅速把手中的飞机剩下的部分折好,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肘准备将它抛出去,突然有人大叫一声:“下雨了!”一瞬间巨大的雨点混着冰雹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周围的人吵闹着一哄而散,我垂下拿着飞机的手,有些发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小V跑过来往我脑袋上用力拍了一巴掌,抓住我的胳膊:“你傻啦,快跑啊!”我这才反应过来跟着她往教室跑去。
那天放学后,我看到了散落在操场上的纸飞机犹如散落一地的梦想。它们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大多数漂浮在有些肮脏的积水中,因为浸泡而已经变形。急着回家的学生匆匆从上面踩过,只有几个校工在慢条斯理地打扫。
我蹲下来捡起一只看起来干净一些,但上面仍有淡淡自行车轮碾痕的飞机,慢慢展开。这时李凌突然抢过去皱着眉头说:“干吗啊你?脏死了。”我瞅了他一眼,把飞机夺回来,继续展开看上面的字,字迹已经有些淡了,但还是可以看清:“我要成为全年级第一!”
我有些失望地叹口气:“搞什么呀,跟小学生一样。”然后站起来把那张纸随手丢在地上,有些骄傲地冲李凌笑笑。李凌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耸了耸肩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旁边一个校工冲过来打断了,那个阿姨用扫帚柄指着我嚷道:“你这个同学怎么乱扔垃圾?快捡起来!”
“喏。”李凌似乎看到我抿紧嘴唇快要生气的样子,弯下腰把那只飞机捡起来伸到我鼻子面前,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鼻子轻哼一声,接过那团废纸随手塞在口袋里,转过身没好气地对李凌说:“你走不走?李老师还在等我们。”然后也没等他径自往前走。
“喂,你知道么,”李凌很快追上来,“李老师说明年分科的时候要我们两个进他的班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进榆林不就是为了方便继续跟着他画画么?”
“叶辰,”他叫了我的名字,然后就停下来,一脸很严肃的样子,“是说好的么,分科时一起去美术班,继续画画?”
“这有什么说不说好的,难道你指望我考年级第一名到大学里去研究数学或者历史么?”我不禁有些好笑,无奈地拍拍口袋。
约定,在我看来,只有不相信别人或是不相信自己的人才会约定什么,确定的事情,完全没有怀疑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约定。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曾经那样确定的事情,确定到一直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有一天我会犹豫,而且距离我对着李凌的不安表示不可理喻只过了半年。我只是偶尔欣慰地想,还好,那时太确定,确定到没有回答李凌“说好了啊”。
那只被我不屑并且嘲讽过的纸飞机,现在还留在我的抽屉里,和我没来得及丢出去的那只摆放在一起。
梦想,有什么好比较的呢?
尤其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二
“我要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画家,就像阿信一样。”
这是我写在那只没有丢出去的纸飞机上的话。
阿信是院子里最大的孩子,也是我和李凌从小崇拜的偶像。小学的时候,我和李凌总是一放学就往阿信家跑,阿信很会画画,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画。我妈总是说:“阿信哥哥画画很忙,你和李凌不要总去打扰他。”阿信笑着摸摸我的头,对我妈说:“没事儿的,我很喜欢他们两个来。”阿信大部分时间都会笑着和我们一起玩,但画画的时候就变得很沉默,每次阿信在画画的时候,我和李凌就会在一边安静地喝果汁,不出声地看着他对着画板优雅地挥动手腕。那些时候,我心里很小声地感叹着,啊,阿信画画的样子真是漂亮。
阿信是第一个教我和李凌画画的人,并会给我们布置作业,让我们回家画些东西第二天交给他看。阿信也是第一个并且是唯一一个说我的画画得比李凌好的人,我和李凌总会一脸期待地把自己的作品挤到他面前,问他谁画得比较好,阿信总是毫不犹豫地把我手里的画抽过去,高高举起,笑着说:“这幅!”后来李凌有一次为了这件事生气了,他哭着跺脚说阿信偏心,说以后再也不来了就跑出去了。但是第二天又扭扭捏捏地站在门口,阿信开门之后,他嘟起嘴低着头磨蹭着进去了。
大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李凌站在我爸妈面前发誓绝不会像之前游泳班和象棋班那样中途溜号,他们才托关系找到了现在榆林高中的李老师,让我和李凌每天下午放学都到她家里画画。这样一来,我们去阿信家的时间就渐渐少了,而且当时听我妈说,阿信正在准备报考美术学院,大概也没有时间陪我们胡闹。
李老师是个很严肃的人,上课的时间是不许我们说话或者开玩笑的,而且很少搭理我。但是很明显的,她比较喜欢李凌,说他很有天赋,评画的时候总说他的画比较好,李凌就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我会常常觉得沮丧。
但是我不想就这样输给李凌,所以我常常趴在桌子上画到深夜,放假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昼夜不停地画,奇怪的是,除了眼睛偶尔会痛,我竟然从未感觉到累,而且我知道,李凌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沮丧和失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阿信举着我的画很开心的样子,因为我的梦想是成为阿信那样的人,所以只要阿信相信我,那就够了。
但听说是因为文化课的关系,阿信的考试还是失败了。而后让人难过的消息一个一个传来。
“阿信和父母吵架了。”
“阿信说他不要再考了。”
“阿信离家出走了。”
我不喜欢父母用阿信的例子来劝说我放弃画画,在我看来,阿信是个很勇敢的人,勇敢又执着。实际上,自从我将画画不单单当作一种兴趣开始,就已经习惯了被父母劝说放弃。我被威胁过,被命令过,被警告过,甚至许下了永远保持班里前十名成绩的承诺。
偶尔的,我会在那些关于纸飞机的梦里看见阿信的影子,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在用力向我喊着什么,喊着什么呢,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大概是“加油”吧。
我不想让阿信失望,只是期待着有这么一天可以重新遇见他,他可以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看看我的画,然后让他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变成了和他一样厉害的人。
三
“叶辰,”我爸吃饭的时候一向很安静,但这次他边用筷子往嘴里塞着豆角,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叫我的名字,“你看见餐厅墙上挂着的两幅画没有?”
“哦。”我抬头看了看餐桌上方一直挂着的两幅油画,不解地点点头。
“你猜猜看这两幅画多少钱。”
不是吧?这气氛,不会是传家宝之类的现在突然决定要传给我了吧。我一时觉得不能接受,舌头因为激动而打结导致说不出话来。
“60块钱。”他突然说。
“啊?”我无语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叶辰你现在能画到什么程度了,”我爸像是自语般地询问着,“很好,还是特别特别好?摆在店里的话……”
“爸,你别开玩笑了,”我笑着摆摆手,“只有很好的画才能摆在店里。”
“这样啊,”他很失望地看着我,“这两幅画我就是在店里买的,60块钱,真的。现在美术界很不景气吧,学画画的人又多,熬很长时间画出来才能放在店里卖,然后等很长时间都不一定能卖出一幅去,即使卖掉又很便宜……”
又来了,铺垫了半天,又是要劝我放弃。
想要像过去那样不耐烦地站起来对他说:“你懂什么。”然后扭头走进房间摔上门。可是他说的其实也没有一点不对。
“嗯,我知道。”我点点头把青菜夹到碗里。我爸甚至都忘了继续说教,瞪着眼睛看着我细嚼慢咽。
回到房间,我叹了口气,把那张被退回来的分班志愿表从书包里掏出来展开。因为经过好多人的手,现在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先是我在填表格的时候,小V在旁边鬼叫一声,突然把志愿表抓过去大声嚷嚷:“美术系!你选了美术系!”
我赶紧把表格抢过来,捂住她的嘴:“你小点声行不行。”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会画画……”她噘起嘴向我抱怨着,刚好班长走过来,我顺手就把表格交给了他。
我刚想着要怎么和小V解释,却看见本来已经走出教室的班长又退了回来,走到我的座位旁,把我的那张表格伸到我眼前:“你自己好好检查检查。”
“怎么了?”我检查了一遍奇怪地看着他。
“这里啊,”他把表格放在桌子上戳着第一行,“你把分科选项选成艺术了。”
“不好意思,我就是选了艺术。”我冲他点点头把表格还给他。他仿佛很不可思议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把表格收回去了。
该摇头的人是我好不好,真是好事者多。
果然,没过几分钟我就被班主任叫进了办公室。听她大谈了一番“学艺术没前途”、“你这么好的成绩不要学艺术”之类的我已经听惯了的话,到最后她还非要把志愿表塞给我,硬要我回家再考虑一个晚上。
我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下一个课间了。在办公室门口遇见李凌,他很机警地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表格,扫了几眼之后露出很欣慰的表情,让我感觉很不爽。
回到教室,发现小V趴在桌子上,本以为她在睡觉想把她叫醒,可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哭红了眼睛。
“我不管,”她迅速地抢过我的志愿表,团成一团抓在手里,“你一定要和我在一个班,你走了我怎么办,你不是说好和我一起去T大的么?”
我真没说过……她把那张表格越攥越紧,看得我胆战心惊。但是,但是,看到这样子的小V,我也很难过。
“叶辰!”不知道是谁大吼一声,我回过头,看见李凌站在教室门口张牙舞爪的样子,“我才想明白,你拿着那个往外走是什么意思,你要改吗?”
啊,真是麻烦死了。
仔细想了想,第二天我还是决定把那张麻烦的志愿表直接交给李老师,顺便把我这几天画的几张画带去给她。
把画挑出来并且收拾好东西的时候已经要迟到了,我慌慌张张地推开门冲到楼下,却撞到了正准备上楼梯的人。
“对不起。”我连忙道歉,然后蹲下捡着掉在地上的画。
可是那人并没有走,也没有帮忙,只是站着不动看我蹲在地上捡画。我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却在那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是阿信。
他几乎完全没有变样子,依然是那样高高瘦瘦的,只是头发长了些,脸上沾着几处没有刮干净的胡碴。他穿着西装,脖子上还系了根完全不搭调的领带,所以我才没认出他吧。那他呢,他还认识我么?还记得我是叶辰么?咦,阿信回来了么?为什么回来了?不画画了么?还是……有这么多想问的话,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阿……”我几乎是刚要试着叫他的名字,他就转身走了。
为什么?他不是应该笑着叫我的名字,然后摸摸我的头发么?
我也不知道那时我在想些什么,似乎是什么也没有想就追上了他。
“看看好么,这些画。”那一瞬间,我忘记了紧张也忘记了期待,只是急切地想让他看我的画,想让他看到,想让他看到……他接过我手中的画,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过头冷冷地看着我。
“真难看。”
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却在我耳边无限放大,响亮到什么都听不见了。
四
分班表张贴出来的那天,我为了不在上学的路上遇见李凌,特意很早就起床了。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准备往外走的时候,发现李凌正站在我家门前。
“你……干什么?”我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地问,这个懒虫,今天居然这么早。
他似乎也有点尴尬:“哦,那个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一声我今天有事就先走了,反正你也要走,那就一起吧。”
我懊恼地想给自己一巴掌,但还是强挤出笑容说:“那正好,一起吧。”
还好李凌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边走边打哈欠,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兴致和我讲话。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说出关于“分班”、“画画”、“学校”这一类的任何一个词就可以了。可是,李凌早晚会知道的吧,让他自己发现的话,李凌一定会很生气的,生气还好,也许还会很伤心,那样的话,不如我现在就告诉他好了。
“李凌。”
“我跟你说个秘密。”我刚要说出口,李凌就突然插嘴。
“什么?”
“那天李老师不是说我调色进步了么?事实上我换了颜料的牌子……”
“牌子跟调色好坏又没什么关系……不对,我跟你说……”
“就在学校右边那条路走到头再往左拐里面有个……”
“李凌。”
“你别总插嘴行不行?”他停下来很不高兴地看着我。
到底是谁先插嘴的。
“听说美术班的漂亮的女生很多啊。”
“不过上学的时候我们还是一起好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分到二楼的教室,我喜欢楼道里摆的那个雕塑。”
……
他仿佛突然来了精神,一个人喋喋不休兴高采烈地说着。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寻找插嘴时机的想法,只是周期性地“嗯”一声,让他觉得我在认真听。
不过像这样听李凌唠唠叨叨地讲话,也许是最后了吧。
“我们去看分班表吧。”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学校,我还没反应过来,李凌就抓住我背包的带子往人群那边拉。
李凌用手指仔细在那张分班表寻找着我们的名字的时候,我低着头站在一边,想着要不要悄悄走掉。
“我都计划好了,分座位的时候你往后站一点,我们就能同桌了……不对啊,怎么没你名字?”
来了。
“你等着,我去找李老师问问……”他看起来很着急地说着,却突然停止了动作,我顺着他的目光,在理科班的一栏的班级表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李凌整个人像呆掉了一样,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发直地看着那张表格。我突然发现我即使不走也毫无意义,因为我根本没准备好怎么面对他。
“叶辰!”我刚走出人群不久,李凌就追了上来,我叹口气停下,等着他骂我。
“你……”李凌似乎一时说不出话,我沉默着看着他在那里支支吾吾,觉得这样有些残忍。但李凌还是开了口,他抓住我的胳膊说:“走,我们去找李老师,现在改一定还来得及。”
“我不要。”我摇摇头想甩掉他的手。
“你,”他急得开始跺脚,并且紧抓着我的胳膊不放,“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不是我,是李老师,她会多生气,还会伤心,真的会很生气,气死我了。”
李老师么?我笑了笑:“李老师说不定会很高兴呢,反正我也没有你那么有天赋,画下去也没前途的,少了我她其实无所谓。”
“什么意思啊?”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每次我们画画的时候,她走到你后面都会说你聪明有天赋,你不知道吗?她走到我身边什么话都不会跟我说……”
“不知道的是你吧,”他的眼神突然镇定下来,“她不和你说话,是因为她站在你背后一直在认真看你的画,很认真地在看。”
是这样么,我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
他看到我犹豫了,便松了一口气,又接着说:“还有阿信啊,阿信那么厉害的人,不是也说你画的比我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