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是多么的漫长,多么的漫长!每一小时与每一小时之间,每一分钟与每一分钟之间,好像有弹性的弦维系着。轻轻地拨响弦,停顿一会,再拨响,再停顿一会,窗外的秋深了,屋里的时光像躺在缓慢的水里。
不知道我是怎么存在的,哪一阵花香吹拂着我的心曲;不知道年轻的倦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哪一份揪痛里隐藏着我的感情。落寞空空的,把我心里的支撑物一个个地拔除,留下空洞的位置,等待新的种植。像云,像雾,像风一样飘浮着的思想在砍伐过度的空旷的渗透着寒气的地方飞旋着,它们想在合适的地方停泊。
一间空房子,孤独翠绿的梦裸露着,像苔藓晒在石头上。
一盏白色的灯,只看见它在摇晃,像有人在逼供,“说出实话。”说什么实话,我还不了解心底里的实话,它像是跳动的蚱蜢,一时半会抓不住。
头脑里某一根神经,不确定在哪一个方位,可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在急剧地跳动,怎么也无法控制。
空房子还在变幻温度,热如火,冷如冰。
我的身体静止着,我以为静止与飞行是相同的意思。因为我已经无法分辨我的静止,和我的飞行。
“灵香,你在听我说话吗?”有一个蚊子般叫着的声音。很轻微,不容易觉察。
他的双手举起来,架在我的肩上。脚手架又重新建立起来。
他没有表情的脸。他落魄地在空房子里走动。他的背影。
“灵香!”又有一个滑过画面的声音,很短促。
他没有与我说“再见”,有时候是没有说“再见”的时间的,有时候是忘了说,有时候是不能说,有时候是不敢说,有时候是不想说。海棠也没有与我说“再见”,最后一次见她,她像逃跑一般,她拐过楼梯的转弯处,就掉到看不见的深处,只有鞋子敲击着地面,一下再一下,从有声到无声。如同海棠的呼吸,从有到无。
无声的世界,寂静得多么漫长;有声的世界,喧闹得多么漫长。
“灵香!灵香!灵香!”还是有重复的短促的声音,穿过空房子。恍惚之间,白灯下有一双手在摇撼我,重新建立的脚手架。我回过神来,接触到彩虹姨妈的一对眸子,眸子里写着很多的字,密密麻麻的,像小蝌蚪一样在游动,神采在这些字里浸润着,似乎永远不会枯竭。
走神,原来我在走神。我走到哪里去了,很远,差一点就回不来。
我的房子还是空的,空空的。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想什么呢,这么专心?”丰富的彩虹姨妈在问我。
“我在听。”我的回答是即兴的。
“你那个朋友,”我的心提了起来,“叫春寒的朋友好像又到楼下溜达了,你不请他上来坐坐吗?天已经冷了。”我的一半心落下去,另一半又提起来。
天已经冷了。今年的秋天与去年的秋天是不同的。去年的秋天,没有一点预兆,风卷寒秋枫叶红;今年的秋天,只有深深的惋惜,风卷寒秋落叶黄。
我走到窗口,往下一看,春寒像孤单的鸟,在风中踯躅。
“我想我还是出去走走吧,我感到气闷。”我对彩虹姨妈说,我想从这个巢里冲出去,我的空房子好像无法再装在这个巢里,它一寸寸地在扩展,却找不到适合的填充物。
“好的。你是应该出去透透气。”她这么说着,又拿出那团枣红色的毛线,继续编织。这个披肩她织了拆,拆了再织,已经反复好几回了,似乎这是一件不容易完成的任务,这项任务不可以有一点疏漏,不可以有一点瑕疵,否则会在她的内心留下遗憾似的。彩虹姨妈认真地用眼光扫了我一眼,就埋下了脑袋。我看见她眼睛里写满的字已经退潮了,它们像小鱼儿一般,金色银色的小鱼儿,重新回到心的海洋,记忆之潮平息下来,她又重返内心的平静。
我与春寒一前一后走进冷冷的深秋。当我走向等待中的他时,他红红的鼻子里冒着炊烟,我第一次发现他就像是我熟悉的陌生人,在曾经的那些青春岁月里,他作为海棠的男友被搁置在一个与我几乎绝缘的地方,他的一举一动我是不会去关注的,或者说他只是一个模糊的存在。真实的他也许会穿过清风,也许会穿过月光,也许会穿过僻静的夜,也许会穿过海棠的心,可那不是我聚焦的范畴。他与海棠一直是登对的,登对得使人把他们看成一体,单个的他是不需要被提溜出来,认真发掘与了解的。
我以为是这样,这是曾经的感受。
可是现在,他是单独的,他回到他自己,没有了海棠的掩护。
被掩护着的人——海棠?春寒?我?我们没有在枪林弹雨里穿梭,可是我们需要去掩护,或被另一个人掩护。
被掩护的人,对于我主动提出去他租住的地方看看的提议,不加掩饰地表示出欣喜。我注意到他的眼窝深处的疲惫一扫而光,他的鼻梁骨皱起来,跳动着喜悦。他的脸在寒风里显得很生动,他的平实性情烘托着他的真挚。在他的真挚面前,我羞愧于我那信手拈来的温柔,这突然而至的提议,几乎没有经过我的思索,我只是想借此摆脱我那奇怪的情绪,真的很奇怪,像被人抢劫一空,内心空无一物,却又有爆炸的危险。
中了邪。中了邪。
春寒没有觉察到这些,他在前面带路。这个被掩护的人正在成为我的掩护人。他带着我走过一条条纵横的路,路上的树木已经戴上了防寒面具,下半截的身子缠上了草绳;仅剩的枝头的绿叶怯生生地维护着最后的体面,地面上的兄弟姐妹为它们的坚持在喝彩。一条碎石子铺就的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的脚步声在回响,回响的不仅是我们的脚步声,还有碎石子里流动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渐渐地盖过我们的步伐,兀自在阴恻恻的天空下袅袅升腾,兀自在灰蓝色的薄暮里展翅飞翔。
“走走走,在一起。来来来,在一起。
快快快,在一起。想想想,在一起。”
我的耳膜涨痛,被一种情绪折腾得看不见方向,情急之中,我拉住春寒的手,像抓住一个依靠。春寒的手像等在那里,好像等待了很久。我来不及去想我的行动出于何意,与此同时,我仿佛走入梦里经历过的某个场景,也是这番景象,也是会唱歌的石子,也是唇齿间萦绕着海的咸味,与眼泪同样的味道。还有同样等待的手,需要我去抓住它,温柔的大手。
可是不是这双大手,我清醒地意识到,不是。我的空房子开始喊叫,我开始往回抽动我的手。春寒好像没有松动的意思,这使得我既羞愧又烦躁。羞愧的是,我怎么可以软弱地向他伸出手去;烦躁的是,我真怕自己的举动让他会错了意,加深对我的误解。我在做什么?难道我还嫌现在的状况不够混乱吗?原来混乱的人恰恰是我,我无法不鄙视自己。
中了邪。中了邪。
春寒在他租用的房子跟前,放开我的手,去开门。在打开门之前,他堆积着温柔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就像没有防备的男生,受到女生临时抽查时的模样。我心乱如麻,一阵凉风伺机蹿入我的空房子,空房子在莫名其妙地下坠。我突然有想哭的冲动,但是我没有表现出来。
房间不大,散乱得很有秩序。有几盆绿色植物在窗台上、墙角边摆放着,已经有了伤秋的情怀;桌子、床上随意地飘浮着几页画纸;简易的画架沐浴在垂落的黄昏光线里,古朴的色泽焕发沉静的光彩。春寒急忙去收拾那些在不同位置里休闲的物什,它们的闲适状态被他无情地打破,束手束脚地被归置到固定的地方。
房间很黯淡,春寒开亮了灯,那几张画在亮光下,恢复了神气,等待着有人去观赏。我拿起一张速写,上面画的是一对眉眼,似曾相识。又拿起一张,画的是一管直挺的鼻子。又一张上面画的是一枚嘴唇。再一张竟然就画了脸的轮廓,以及头顶偏分的头发,脸架子里面的其他内容,是空白的。
眉眼的特写。鼻子的特写。嘴的特写。脸型的特写。组合以后,会成为哪一张脸?
谜底应该很快就会揭晓,我去寻找另一张画。春寒笑着走过来,“你猜是谁?”他问我。
我的眼睛像摄像机一样拍摄下他眼睛的特写,他那饶有兴味的眼神使我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迟钝。我躲闪着他的眼神,不想再纠结在这个问题上。我也放弃寻找那张画了,我害怕助长他进一步地入侵我对自己的防护。
“没有那张画。那张生动的脸不想完整地画出来,只想藏在心里。”他对我说,我的脸红起来,我感觉到了。
今天,我怎么会那么脆弱?我的空房子好像抽离了坚定的力量,任由着脆弱与敏感四处泛滥,还有温柔,温柔的性情也在秋风中婆娑起舞。
想要得到,想要失去;想要付出,想要控制。
可是与春寒没有关系。身不由己的恍惚之中,有一丛清晰醒着。
我与春寒面对面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两杯绿茶在我们面前袅袅地冒着热气。绿茶,绿色小嫩芽在沸水里像一朵朵旋转的花,慢慢地,它们沉落下去,又像在杯底铺了一层毛茸茸的绿草。春寒陪我坐着,我渐渐平定了心绪。他是这样的人,一个让人感到安心踏实的人。他告诉我他已经在这个城市找到了工作,下个星期就可以上班了。在这些痛苦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工作问题,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是怎样生活的。我没有为此表示出我的歉疚,因为他的到来在很大程度上是加剧了我的烦恼,而现在能够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谈话,是我曾经从来没有预想过的,那可能是我的空房子在作祟的缘故。
空房子还是空空的。春寒是空房子外面的一棵树,或者是一条不相干的溪流。
春寒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他说,他的神与气在流失,心总是静不下来。我在想:这是一个非常时期,我们正在经历着必须经历的——我们不曾想到会经历的事情。我注意到他对我的注视,我回望着他,收敛住眼光里的柔软,坚决想把他固定在朋友的位置上,希望他不要逾越。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我的抗拒他没有接收到,他开始问我敏感的问题。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也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这又是一个问题。
“哦,对了,我想问你,”我及时转开话题,“你只见过无名人一次吗?”我问我的问题。这个我问的问题,还是让我的空房子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你是说无名人?”春寒被带进这个问题里,“是的,我只见过一次。”
他的思维像鱼网一般被撒了出去,他用箍在头上的探照灯,照射着自投罗网的鱼。一条,二条,三条。
“那一天,我跑去海棠家找海棠,远远地,就看见海棠与一个男子站在路口。两个人像平行线似的直直站立着,没有一点肢体的依靠。我朝他们走近,本来我是不应该去打扰他们的,但是我有话想要对海棠说,我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气。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互相也不说话,好像他们把自己都丢了,只有两具皮囊还存在着。我站到他们的面前,海棠把眼神收回来,像收回风中飘荡的衣服,她很镇定地看着我,她总是镇定的。然后,她说了与你一样的话。”
这是无名人,这是春寒。一样的介绍,一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