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琴正在田里插着秧，以前向她提亲，她没同意的那个同村人专程领着他的”夫人”放开破锣似的嗓子，老驴般地唱着，在她田埂上逛悠。说些风凉话，刺激她。她知道这叫报复。但她强忍着，一声没响，只是一个劲地干，干，干！用劳动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怒和怨。她不会像泼妇那样，谁要欺负了她就披毛散发，骂上两天三天，她不，她不会，她从来没向别人吐出个脏字。她是个骂肓。然而，老实人往往是被人欺的。她想：你这算什么？小人。
一阵暴风雨来了。田间干活的人们都朝家里跑去躲雨。她没，她一心想在今天把秧插完。豆大的雨点打在她的身上，她不顾，雨水顺着头发流进她的眼睛里，渍得她不得不时时擦眼，其实效果不大，因衣服都在淌水。一阵冷风刮来，抽得她身上起鸡皮疙瘩，牙嗑牙。她硬撑着，直到天黑透，她才插完这一年的最后一撮秧。
第二天，她没起来，病了。身上架起火烧，全身象扎满针刺一样地疼痛。她迷迷糊糊，说起了胡话。送进医院，重感冒，当她清醒以后，便坚决地要回家，医院住不起。医生给她开的药单，他一看价，吐吐舌头，没有抓，太贵。她要把这住院费，吃药钱省下来，寄给她的高飞哥，供他学习。
六
三年的大学生活，使高飞学到不少知识。一是感谢妻子对他倾家荡产般的供给；二是莹莹对他有力地帮助。由于长期接触，不知是感情的侵掠，还是知识的魅力？高飞不仅对莹莹佩服，而且到了崇拜的地步。他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事。从孔子，庄子，谈到现代的老舍，曹禺；从英国的彭斯，拜伦，法国的都德，雨果，到苏联的叶赛宁，高尔基；从外国的文艺思潮到中国王蒙的意识流……无处不谈，无处不说。两人真是志同道合。
这天下午刚下课，莹莹就把高飞叫了去。出了校门，高飞问：“你这样风风火火地，啥事？”
莹莹仰着头睐着他，神秘地粲然一笑：”莫问，跟我走，你今天就当一回傀儡。”
高飞跟着莹莹神使鬼差地来到一家饭馆。高飞正不知可否，莹莹又是向他飞来一笑：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五月十五日，是阁下的寿辰，你这个生活上的傻人。”
这么一提，高飞才陡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几年来，他从没好好过过自己的生日，不是忘了，就是到了那一天又忙了过去。还是女子心细，好在莹莹提醒。他红了脸，对莹莹来个歉意的憨笑：”真感谢你，今天我作东，一定请你吃寿面。”
“不不，我请你。”莹莹说着就去点菜。
“哎，这怎么成，我的生日怎能让你请。”
“甭废话，你怎么对我老是客客气气的？别回答。高飞，这次一定得听我的，我们已经讲好的，你当傀儡。不，我说了算。”
生日过罢，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他俩有意无意地朝小河边走去。月色静静地撒到地面。“牛郎织女”正要到一块拥抱吻嘴，一群眨着眼睛的小星星却对他们起哄，使他们不敢走近，多情地滞留在那里。由于羞赧，终于没能达到目的。月亮在天空懒懒地蹲着，但终于抵不住人世间的诱惑，痴迷地望着小河边的山峰和游人。
月光朦胧，一片迷离，高飞和莹莹都觉得胸臆间泛动着神秘，他们又漫步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回去。高飞提醒了几次，都被莹莹娇憨的目光挡回，河边的游人就剩下他俩了，来到一片草坪上，莹莹拉住高飞的手，示意叫一起坐下。
高飞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天，他喝了不少的酒。身上有些发热，血管里奔流的热血混进了更多的青春元素。
“你坐下呀。”莹莹的目光充满着渴望，她命令般的说。
高飞犹豫着。
“告诉我，高飞，说真话，你爱我吗？”莹莹火一般的火光照着高飞，微笑着，大胆地说。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高飞叹息了一声。
“不爱我吗？”莹莹拉住高飞的手，使劲的摇着。
“不，我爱你，可我更爱我的妻子！”高飞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莹莹握得很紧，抽不动。
“我不管这些！告诉你，高飞，我爱你，我已下决心了，作一个你轰不跑，赶不走的……”莹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嘴里葡萄酒的香气向高飞脸上冲着。突然，她猛地抱住高飞，两只眼睛射着激情的光，仰视着他，把唇边向高飞的脸部接近，接近。睫毛上凝着两颗银珠，她闭上眼睛。
高飞的心狂跳着，他晕眩了。他颤抖的嘴唇轻轻触到莹莹润湿柔嫩的唇边，仿佛触了电，忙把她推开，站了起来。
莹莹也慢慢地站起来，叹息一声道：“原来我是在少女痴梦多，你根本就不爱我！”声音很凄，能拧出泪来。
高飞也感到这样对不起莹莹，忙对他辩解：“莹莹，你错理解了我的心，我与你之间不是单单用爱不爱能说的清的。说心里话，见了你，我愉快，我高兴，显得年轻，变得毫无拘束。从你那儿得到了任何人都不能给予的欢乐和幸福。但是，小莹莹，别忘了，这不是爱情，这不是。这只是兄妹加学友的友情。我已是有妻室之人。”
“我说了，我是我！”莹莹似乎哭喊道，扑向高飞，搂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肩头。
高飞感到莹莹的身子在颤栗，丰满的胸部在自己怀里起伏。他的心惶惑了，妻子的倩影此刻也在他脑海里闪动，他想挣开她的手，但，没能，他已经没有了这个力量。只是喃喃说：“不，不，这是不应该的，不应该的，我们只是学友加兄妹。”
“别这样说。”莹莹伸手去捂住高飞的嘴，几滴泪水流下，正好掉在他的嘴里，好涩。”
一阵夜风吹来，莹莹不觉全身打个寒噤。高飞也是。
七
周小琴又病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重，住进了县医院。家里老人要写信叫儿子回来，她阻止了。她心里是多么愿望自己的高飞哥回来看看自己呀？病人最需要亲人，能在病床上看着心上人在床前走动，不能不说是对自己病情的一种精神治疗。可她没，强忍着，说自己的高飞哥学习要紧，不能让他为自己的一点小病分心。由于繁重的劳动和清贫的生活，使她身体很弱，急需补血。她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说补血要得好多钱，有这些钱寄高飞哥，又够他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她相信自己的身体完全能够挺过来。上一次不就挺过来了吗？她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家里九百多只小鸡。它们可是高飞哥明年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她一再跟老人讲：多时喂食，多时饮水，担心它们喂不好会生病，甚至会死，她是去年开始养鸡的；写信叫高飞哥给她买本《蛋鸡生产》的书寄回来。她一边学，一边实践，开始是小养，一百多只。有了经验，今年便把自己出嫁时，妈家陪送的衣柜，卖了做本，一下子买一千只，她想，只要养的好，高飞哥的一切学习费用都不成问题了，怕什么呢？自己的亲人再有一年就毕业了。到那时，两个人就会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一个写书，一个养鸡，多美。说不定到那时自己还能办个养鸡场呢，收入很多的钱，盖一座小楼，让高飞哥在小楼上安安静静地写书。对，叫他把自己也写进书去，让世人都知道一个作家的妻子是怎么养鸡的；让孩子－－－－对，等高飞哥毕业后，一定得要个孩子，胖胖的，这几年没敢要，怕到那时让孩子知道妈妈是怎么供爸爸读书学习的；让他（她）长大了也要向爸爸学习。
这是她的全部理想或者说是野心。她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她只是一个中国普通的，纯朴的善良女子，不会说些闪光的字句。
周小琴病重后，“那个人”来医院看望过她。她没理他。他看周小琴病得很重，便来到邮局，给高飞拍了电报，把周小琴的病情向高飞泄了密。他想，这是他应该作的，也好对自己的灵魂作次忏悔。
八
高飞下车了，忧心忡忡地朝家里走去。半路上迎面碰上了慌慌张张的本村人。本村的小伙子看见他吃了一惊，忙问：”你知道了？我正准备去给你拍电报呢！”
“嗯，我收到了一份电报，说周小琴病得很重。是吗？”
小伙子点点头：“乡亲们要写信告诉你，她不叫，说怕耽误你的学习。一病半个多月，舍不得钱打针吃药，病情一拖再拖，直到她今早病重，才同意叫你回来，不知谁已给你拍了电报？回来就好，我们到医院去吧。”
病床前，周小琴抓着高飞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很紧。声音惨弱地对高飞说：”高飞哥我看来不行了，对不起你，没能把你的学供到底，也没能为你生个……孩子。高飞哥，你现在上学正需要钱，我要是‘走＇了，对我的后事不要过多浪费，用块门板盖个脸就行了；那两头大猪不要杀，到秋后卖掉还我给你上学借的款子……”
“别说了，小琴，你会……好的……”高飞哭了。谁说男儿有泪不轻流？只是未到伤心处！
九
高飞决定退学，他不能用妻子的生命去镀金，把学费退回，给妻子治病，一定要把妻子的病治好，人，要得有良心。到了这个地步，还学什么呢！要学，妻子的心就是整个世界，那里面有学之不完，用之不尽的东西。不上学了，回来后写小说。对，就以妻子为素材。
高飞来到学校，到教务处，财会科，都没人。他忘记了今天是星期日。走在台阶路上，碰见了莹莹，莹莹看了他的气色，吓了一跳，忙问：“高飞，你病了？”
高飞摇摇头。
“出事了吗？”莹莹急切地追问。
高飞想，妻子的病和退学的事应该告诉她，但此事又不是能在路上三言两语说得完的。便要求莹莹一起到假山后面那片落叶松林里。
莹莹听完高飞前前后后的详细诉说后，好久好久，才拿下捂在嘴上已经湿透的手帕，欷虚着说：”高飞，你们农村人的心真纯，你妻子的心更好，更美。太生动了，这简直是篇生动的小说，使我上了一堂大学里学不到的道德课。高飞，这样吧，求你先不要退学，这一切交给我来处理。相信我，高飞，我会处理好的。”
莹莹当天就回家了，把此事又学给她爸爸听，爸爸很受感动，同意了女儿的要求，－－－－援助高飞一千元钱。这钱还是老局长右派平反时补发的工资。整数交了党费，零头存在了银行里。
莹莹取回钱，并伏案附上一封信：
小琴妹妹：
这样称呼可以吗？我想你会同意。当你收到我的信时，会说“我不认识你这个人。是的，你不认识，但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相识的，并能成为好姐妹。从高飞嘴里得知了你，知道你的平凡，平凡得像山涧的那股股清泉，从平凡中又知道你的伟大，伟大得像整个世界。你是山，有山的魅力，山的刚强；你是清泉，有清泉的多情，清泉的纯洁。归根结底地说，你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女人，你多情，善良，柔弱，温存，而又坚强，勇敢！你崇拜英雄，并为你心爱的人备尝困苦，历尽艰辛。
看，我都写了些什么！小琴，我的好妹妹，你奇怪吗？笑话我的无知吗！我都不在乎，因为我也是一个女性。我以矫情文饰为可耻，以隐瞒真情为可恨。当然，也要懂得应有的分寸。小琴，你是不幸的，也是有幸的。你能找到高飞这样的人作为伴侣，是你的天幸。高飞他有才能，有智慧，也有风度－－－－所有这些对男人说来最重要的素质他全有。他心地善良，待人诚挚，还有谦逊与端庄，这品质对于一个丈夫来说，比世上所有的才智和美貌都要美好得多。
我说过，小琴妹，我以隐瞒真情为可耻。我也像你一样，多么希望找到一个理想的男人－－－－这就是女人的心。他比我自己还认识我，同情我，爱我。他应当把丈夫，爱人，兄长，老师，甚至是父辈的特点集于一身，在事业上和性格上是强者，在妻子面前则是温存的、热情的丈夫。这样的男人，我找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但是，晚了一步……小琴，高飞是你的。应该是你的，永远是属于你的，象你这样的女子，应该得到高飞这样的丈夫。我与高飞和你的关系是朋友，永远是朋友，祝你们幸福，真诚的！
附：寄上一千元，作你治疗费用。请收下，这是一个真诚朋友的心。有困难望来信。
你的真实朋友：莹莹
85.5.20
莹莹到邮局把钱和信寄走后，长长地叹了一声。
十
高飞告别莹莹后匆匆回到家里。赶到医院，正赶周小琴病危。她紧紧握着高飞的手喘着响气，断断续续的说：
“高飞……哥……我已不行了……走后……别……难过……望你，按我……与你说的……我去了，你不要过多……，命中注定。一定要学好习。写书……有时间，每年……清明节……能到我……坟头上看上一眼就……行了……”然后撕心裂胆地喊：”高飞……哥，我真不想……离开……你……！”手慢慢地松开垂了下去。死后还从两只眼角里流出两颗晶莹的泪……“小琴！小琴……！”高飞痛断肝肠的喊，紧紧地抱住周小琴的身子。
房屋在摇，天地在动，整个空间都在旋转，变暗……高飞晕了过去。
后来，听人们说，他再没上学，开始写他的那篇小说－－－－《真爱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