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试试探探地从东山口上露出笑脸，金光灿烂地把一条由北向南羞羞答答的山路照的春心荡漾，情意绵绵。山路上走着一对刚结婚的小夫妇，赶着一辆车子，醉醉的，她送他。
高飞，五尺多的汉子，二十五岁的样子，国字脸上始终挂着诚实的笑意。农村青年，业余作者，习作虽很稚嫩，但透着一股锐气，通过某编辑部联系，决定到一所学府深造四年。今天就走。
周小琴，初中毕业生。长得丰腴匀称。五尺的身段，婷婷玉立，鸭蛋脸，粉桃腮，柳叶眉下的凤眼永远含着情。纯洁得像片雪花，善良得像头仔鹿。朴素文雅的农村女子。
他们过了几道岭，翻了几架山，有些累了，停下来，到路边那股清泉边休息。周小琴望着倒映在泉水里的倒影，陡然想起她与她的高飞哥第一次相见也在这里。回想起当时窘迫，羞赧，娇憨的情景，不觉地笑了。
高飞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水，望着妻子的笑，问道：“笑什么？”
周小琴不好意思说出笑的来意，看着对面的青山，忙岔话道：“高飞哥，你真象这座山！”
“是吗？”高飞也笑了。”有山就有水，你呢？”周小琴抿着嘴，摇头，没说。
“像不像这股清泉？”高飞填了一句。
“高飞哥，你又在作文章了。走吧，不然就赶不上车了。”
客车再有十分钟就要起程了，载上他。她用一双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没有话语，没有祝愿；只有静静的两颗泪珠从她那深潭里滚出，流到嘴里，她没吐，吞了。
车开走了，周小琴骑上车子在后面追赶。好像自己的心上人一去不返似的。高飞从车窗里望着紧追不舍的妻子。心里好酸，在向肚里咽泪。忽然，他看见妻子为了躲让街上行人的路道，连人带车倒了，他的心猛地一缩。妻子爬起，为了多看一眼他，竟又跳上车子，拼命地追赶。他眼睛模糊了，忙摇下车窗玻璃，挥着手深情地喊：”不要撵了，快回去！这样危险！”
客车越跑越快，周小琴直到看不见客车才停了下来。她也知道这是徒劳的。但心不由己。
二
周小琴回到家里，看着新房里一切，感到空荡荡的。回想着这半年的新婚生活，这间小天地里是多么的愉快和欢乐。现在倒好，自己的心上人走了，把这一切也都给带走了，留下的只有孤独与寂寞。
夜里睡觉，孤单一人，她又流下了泪水。似睡非睡中听着屋内有所响动，便起来为自己的高飞哥找资料，查笔记。来到书房，一片漆黑，她才猛地知道这响声不是高飞哥扶案写作时翻书丢笔的声音，而是夜风在吹打窗棂。她开始有些害怕，睡不着，只好点着灯。
周小琴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等待着高飞给她的来信。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没信，她心里很急。在她等待焦躁不安的时候，信终于来了，她拿着信，激动得手颤抖得无法拆开，跑到屋里，关上门，偷偷地把嘴唇挨在信皮上贪婪地吻。好久好久。她平息一下自己的激动情绪，才小心地撕开封口，看完信，她又哭了，信上除了他说自己一路平安和安慰她及两位老人外，其余写的好叫人酸心。说每顿饭只吃五分钱的菜，三角钱的肉不敢问津。同住室的人都是县长局长的子弟来公费进修，对他的寒碜，施舍给他的只是讥笑，讽刺和看不起。每回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把吃下的残汤剩水朝他碗里倒，表面同情，实则嘲弄，他受不了了，只好天马行空，单独行动。
周小琴抱着信痛哭一夜。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心上人竟受到这样的寒碜和欺辱。假若自己有本事，大把的票子不断地寄给心上人，他也决不会这样遭人欺凌。她想从现在起，在家里一定要省吃俭用，钻窟窿打洞也要给自己的高飞哥每月拼凑三十块钱的吃饭钱。自己在家一切都好对付，千万不能让高飞哥在学校里丢人现眼，勒着肚子学习。第二天，她与老人商议，卖了二百多斤小麦，又向别人借了五十块钱，信和一百元钱一同寄去。东西寄走后，她笑了，这是他们离别后一次真正地笑。
周小琴和两位老人在家里更省俭了，两个月来，除下盐外，没有一分钱的菜进过家门。两位老人一闻到从别人厨房里飘来的肉香，就止不住地流出口水。周小琴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是一个孝心女子。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为了给老人解馋，忍疼地把结婚时给她买的那双还没舍得穿的皮鞋卖给了同村人。她来到集上，一问肉价，一块六一斤，她惊得咽口口水。踌躇一阵，还是决定害上几斤，给老人解馋要紧。肉割好后，正当她付钱时，忽听街对面吆喝冷冻肉减价处理，八毛钱一斤。她一想，整好比这便宜一半，便动了心。她歉意地把割好的肉退还给人家，遭到屠夫的白眼和一声粗俗的刺骂。
老人吃了肉，与邻居闲聊时，说：“都三、四天没漱嘴了，为啥？好不容易吃顿肉，油水沾得满嘴都是，一漱嘴不都漱掉了？”
邻居把老人的话学给周小琴听，她笑着笑着，哭了。
三
高飞在学校遇到一位“知音”，叫莹莹，两人交谈以后，高飞发现她很有文学才能。她是某地区文联的创作员。可因十年内乱，没有拿到大学文凭。在这文凭涨价的年代，没文凭可就吃不香了，工资加不上，干也提不成。当市文化局局长的爸爸才为她找了这个路子。
莹莹身材窈窕，巧鼻小嘴，杏仁眼鸭蛋脸，绰绰动人。性格开朗，态度大方，标准的八十年代新型女性。她与高飞很谈得来，志趣爱好都很相投，谈文学，论创作，一谈就是几小时，从不知劳累。不久，两人便开始合作了一篇小说。这天创作之余闲聊时，莹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问起高飞的家庭情况。高飞说完后，她为高飞又高兴又难受，高兴学友能有那么一个可亲可敬的贤妻为他的事业牺牲；难受她的学友家庭太贫苦，太寒酸。她为他的学友抹了泪。
高飞是个要饭哼着太平调－－－－穷快乐的乐天派，与宿舍的伙伴都很处得来。一次夜晚寝室停了电，伙伴们谈天说地时，一位同学开起了玩笑：”喂，高飞，你对你小媳妇真的那样放心？”
“当然了。我那是久经考验的三心牌？”
“嗬，哪三心？”
“在家安心，出门放心，我在这里不操心。”
“哈哈哈……我说伙计，别太放心，女人心孩儿面，说变就变。”
一句玩笑能开心提神，也能窝气铸祸，高飞开始对妻子还是坚信不移的，可后来伙伴们的玩笑当真在他心里泛起涟漪。他怀疑妻子这样容易给他寄这么多钱，会不会……一想到这，不觉心猛地一跳，难到这是真的？他左思右想，疑心病越来越重，害得他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成，得了失眠症。他越疑越真，觉得梦多，一次竟梦见自己捉住几只老鳖。他醒了，吓了一跳，出身冷汗，听人讲，梦见老鳖是标志着自己妻子的不贞。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决定对妻子进行一次秘密侦查。本市客车到家乡县城需要十个小时的路程，坐下午一点的客车，夜晚十点到站，再走一小时的土路，十一点就到家了，抓奸计划一定，并马上行动。
高飞神不知鬼不觉，像幽灵般地摸进村庄；心怀鬼胎地扣响了家门。没人应。他的心陡然跳了，血直往上涌，火冲脑门地砸门。“咚咚”的巨响惊动了住在堂屋的母亲。起来一看，是自己的儿子，又惊又喜。忙问：“孩子呀，回来呐！怎么半夜三更的？”他没回答母亲，一个劲地问：“小琴她哪去了？门为什么闩得这样紧，叫也不应？”
母亲被儿子的话硬得顶心，心想孩子怎么越学气越盛？亲热的口气不觉也降了几分：“你媳妇夜战拔秧去了，还没回来？”
他责备母亲：“怎能让一个女人半夜三更地在野外干活，万一……”
问话是有含义的，作母亲的也不是傻子。告诉他：”放心，好多人都在夜战，秧底都离得很近。”
正在这时，周小琴端着秧板夜战回来了，陡见自己的丈夫象从天而降，惊喜若狂。忘了羞赧，忘了婆婆还在身边；忘了满身的泥水，忘了被冷水泡的冰凉的手，一下子扑到亲人怀里，她忘了疲劳，忘了乏困，忙着给丈夫烧水洗澡；为丈夫做饭充饥。象小母亲对待孩子一样哄着丈夫多吃饭；为丈夫擦背捏背，一直忙到鸡叫才上床休息。睡在床上，周小琴把高飞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心口窝上，轻轻地抚摸着，柔情地问：
“高飞哥，你怎么这时回来了？大学里也放农忙假？”
这一声亲昵的问话却像一根根银针扎进了高飞的病态心里，他不觉全身痉挛了一下，忙随口道：“大学不放农忙假，是我怕你一个人在家割麦插秧的太忙。吃不消，专程回来帮忙的。”
高飞这句吃铁丝屙笊篱－－－－肚里编的话，却说得周小琴心里热呼呼的，她紧握着高飞的手，却嗔怨道：“高飞哥，你不应该这样，有你这片心就够了。家里一切你尽管放心，有我呢！你一定要在学校安心学习，你现在的时间是钱买来的。”
高飞的心发颤了，顺着两眼流出酸酸的东西。他侧过身，把妻子拥抱在怀里，双唇在妻子脸上狂吻着，没有话语，没有笑声，有的只是泪。
第三天，周小琴硬把自己的心上人，“赶”回了学校。高飞坐在车上，悔恨得把自己腿上的肉也揪青了，他在忏悔，现在他才真正懂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道理。“千里捉奸”来回花掉二十多元钱，买来的只是对妻子的亵渎，对妻子贞洁的污辱。自己是多么卑鄙可耻啊！
四
当高飞在A市下车到十字路等班车回校时，忽然发现了她，莹莹。莹莹惊喜地向他飞来，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向他娇声道：“高飞，这几天你躲到哪儿去了。告诉你，爆炸新闻：我们的合作出世呐！这不，稿费，五百大毛，刚取的。一切缴获要归公。”
两人都发扬了共产主义风格，互相推让。还是莹莹脑子快，决定到服装店去，要用这个稿费给她的学友加朋友彻底”包装”一下。说实话，高飞比初进校”洋”多了，乡下的”帽垫”头不见了；头发也尝道了电吹风的滋味；肤色在变白变细，并且也开始向脸上擦一角八分钱一袋的“红灯牌”雪花膏了，身上的曲线也在由后向前转换位子。
他们来到服装店。高飞看见一件粉红色带鹅黄边的连衣裙，忽然想到了妻子，她正在春风年少，应该买上一件寄给她，这是作丈夫的责任啊！一来表示自己的心意，二来也好洗涤一下自己对妻子的心灵的污渍。他决定用这笔稿费给妻子买上一件。
裙子买好后，他叫身边的莹莹看合适不。可莹莹错理解了高飞的意图，认为是给自己买的。她羞红着脸。表面上嗔怪高飞只想别人而不考虑自己，可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味。想到高飞的心真好，真细，真会体贴人。高飞看出了她的意思。也只好在心里叫苦，将错就错，把裙子送给了她，由于感动，莹莹看上一套颜色非常合乎高飞穿的毛料西装，毫不含糊地自掏腰包，加上剩下的稿费给高飞买了一套。
五
夏收忙季已进入后期，本村的小麦基本收割完毕，但周小琴的小麦才割三分之二。她腰酸了，用手捶捶；手磨破了，带上手套。割呀割，终于割完了。但挑捆子更成问题。在娘家，肩膀从没上过挑子。因是娇子。现在怎能吃得消？没担几趟，肩上就透红了，垫上破衣服咬牙又担了一下午，实在不行了，只好一趟一趟地朝家里背。有几个小伙子有意在她田边走动，看样子只要她说句救援的话，他们都会给她干完的。可她不，她怕长舌妇们的唾沫。唾沫多了也能淹死人。
“干起活想起郎，泪珠顶在秧尖上，人家干活成双对，只有寡妇单栽秧；睡起觉来想起郎，泪水流到枕头上，人家睡觉对成双，可怜活寡守空房。脚上起泡自己走，心高攀上的好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