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的午餐也分了等级。曾做过一届汉江大学学生会主席的马义,因为捐款只有区区一万五千元,不但没有上主席台和发表演讲的资格,连正规赐宴也没轮上。根据校方安排,不但是马义,举凡主席台下的新老学友,一律到大食堂享用酒水自理的自助餐。而主席台上的诸多贵宾,官场上的有权者,由校党委书记一干人陪同;商场上的有钱者,由金校长几人陪同,都在外国专家餐厅茅台酒招待。这又让杨柳很反感。大会结束之后,一起去参观百年校史时,正好碰上了马义,便和马义聊了起来。马义说,早知如此,我根本不来了,不来还能留下个好印象呢!杨柳说,来了也不错嘛,否则,哪知道咱们母校也在与时俱进啊!马义抱怨,你说我发啥神经?还捐了一万五!有这钱,我都不如捐给非洲难民了!杨柳开玩笑道,后悔了?那就把它吃点回来嘛!中午再灌上两瓶茅台,现在一瓶茅台得上千块了!马义自嘲说,象我这穷酸校友灌得上吗?喝茅台是你们有钱大老板的待遇!
就在这当儿,金校长过来了,恭请杨柳去专家餐厅用餐。杨柳拍拍马义的肩头,走,马主席,有我的茅台喝,就有你的茅台喝,虽说你一万五千元捐得太少,够不上金校长陪你喝茅台的资格,但北重掏了一千万嘛,你就有资格了!说罢,指着马义介绍,金校长,知道马作家的另一个身份吗?他还是北重集团的独董哩!如果马独董提出疑义,我这个董事局主席对你和母校再有感情,也不敢再掏一分钱了!
金校长很窘,杨主席,看您说的,走,一起去,我正四处找马主席呢!马义不愿去,推辞说,我还是自助吧,也和多年没见的穷校友们聚一聚,机会难得啊!有北重集团一千万镇着,杨柳又是这么个态度,金校长哪敢放马义去会穷校友?带着央求的口气说,马主席,还是去吧!都怪我安排不周,慢待您和杨主席了,多担待,多担待啊!
和金校长这么一折腾,杨柳和马义走进外国专家小餐厅时,孙和平、刘必定和另外几个捐款百万以上的富有的校友们全都就座了。孙和平这厮正猴相毕露,歪坐在主宾位置上,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
……要我说,资本改造中国,已经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了!实际上每个国人都被资本改造了,只是有人自觉,有人不自觉罢了。所以,你们谁也别和我侈谈什么市场正义!市场就是市场,是各类资本力量主宰的战场,哪来那么多正义?正义这个词汇,用在今天的中国资本市场既多余又奢侈!这里的故事和战场上的故事一样,胜者王候败者贼,谁财大气粗占了上风,谁就代表正义!必定,你说是不是?
刘必定呷着茶,笑而不答,孙董,现在数你牛,你说,继续说!
孙和平继续说,我不怕谁反对我,用多么恶毒的语言诅咒我!各位设想一下,如果我把这次增发的九十七亿抛入市场,把北柴股价拉上去,拉到一百五六十元,二百五六十元,让买股票的投资者都获利大赚,那些反对我,诅咒我的家伙们,是不是又会为我山呼万岁了?
金校长在主人位上坐下,笑道,孙董,让我先为你山呼万岁吧!
杨柳这时也在金校长身边坐下了,一边布着面前的餐巾,一边郁郁说,金校长,你就算是与时俱进了,也请慎呼万岁!孙董讲的是资本霸权的道理。根据这个道理,市场就变成了屠场,强势资本就永远拥有了正义,广大中小投资者被宰杀后,还背负着非正义的罪名啊!
孙和平似乎这才发现了他,笑道,哦,我们老班长终于到了,伟大的人物总最后一个到场!哎,老班长,我只是戳穿了一个事实,咋又被你老兄当靶子打了?你承认不承认,这是一个泡沫高涨的年代?
杨柳说,我承认啊,大家在泡沫中狂欢,也会在泡沫中死亡!
添陪末座的马义接了上来,对孙和平道,不过,孙董事长,死亡好象并不属于你这种人。你们财大气粗的正义怎么会轻易死亡呢?作为资本市场的超级敏感者,你们或许早在泡沫的掩护下,在世人的狂欢声中穿好笔挺的西装,打好领带,彬彬有礼地等着为泡沫中的死难者默哀了!你们的成功中包含着多少中小投资者失败后的血泪啊!
孙和平道,这是事实,资本积累和扩张的过程就是这么残酷。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必须付出一些代价,包括道德的代价!所以,那些失败者的血泪和我自己的血泪都可以忽略不计。老班长一直骂我是狼,那我就做狼好了,我不在乎后人的评价!
一直没说话的刘必定,这时开口了,指点着孙和平说,但后人仍然会给你们这些或许不道德的开拓者应有的评价!当后人传承着这些在血泪中成长起来的伟大企业的时候,他们也许会说,正是当年这些创业者的不道德,才使我们今天能以最道德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和发展。他们会带着崇高的敬意,缅怀你们今天的拼搏和奋斗……
杨柳讥讽地看着刘必定,哎,刘必定,你今天演讲时可刚论述过立人立德啊,让我好好受了次再教育,咋现在又这么富于哲理地肯定起了不道德呢?这是读哪本哲学书的心得啊?是《存在与虚无》吗?
刘必定直笑,老班长,较啥真?到啥场合说啥话嘛!主席台上的话,那是说给台下在读孩子们听的!现在是我们大人之间的对话。要知道,这个世界的许多秘密是瞒着孩子们的,金校长,你说是不是?
金校长不好回答,笑呵呵地王顾左右而言他,必定,你们三个同班同学真是有趣哩,碰到一起就斗嘴,一个比一个厉害!要我说,你们都有道理,不愧是我们汉大三杰!哦,来,喝酒,大家都喝酒……
这场酒喝得实是无趣。大人之间的对话充满了算计与提防,已无任何意趣。大学校园里共同的青春早已逝去,回家的路已无法找回。
酒宴结束后,和马义同车回家时,马义说,我再没想到会坐在台下听孙和平和刘必定训话!训话讲点发财故事也好啊,还偏讲光荣与梦想,还道德和理想!你说孙和平、刘必定有道德感吗?都是啥动物?
杨柳摇头苦笑,我也说不清楚,现在还在观察思索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孙和平和刘必定这些人是这个资本时代的新物种!我们既往的经验没法规范和判断他们了,他们既象似英雄,又象似混蛋……
马义颇为冲动地接上来,对,他们就是英雄兼混蛋!杨主席,我正写一部新长篇小说呢,叫《卖空明天》!试图对孙和平和刘必定这类英雄兼混蛋的新物种做出初步判断,不过,也许不会太准确……
杨柳眼睛一亮,哎,你很敏感嘛!这个题材抓得好,就算不太准确,也能画出这类新物种的大致轮廓了。又说,《卖空明天》的书名也不错,都这么疯狂卖空明天,我们还会有明天吗?我们已经没有回家的路了,手上就是有再多的金钱,只怕也买不回我们宝贵的昨天了。
马义深有同感,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大学校园,又成了校学生会主席,话说得文采飞扬。是啊,是啊,精彩的昨天已买不回了!那些在春风朝露中呈现出的创造活力,那些青春的理想,诚挚的友谊,忠贞的爱情;那些救赎、信任、宽容……等一切不创造利润,但却创造着人间温暖的全人类全社会共同信守的道德价值,都买不回来了……
然而,无论有多少感慨,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永远过去了,生命的驿站从不出售回程票。今天的一切杨柳仍必须面对,他的生活和事业还得进行下去,JOP那边不能再拖了。女儿前天来电话说,JOP又在催了,必须马上答复,否则他将永远失去JOP这个机会。他该怎么答复呢?女儿的建议是,就算没有裴小军作梗,他也该离开北重集团了。女儿在越洋电话里劝他说,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资本早已没有了国界,企业的国界也日渐模糊了,他应该把个人价值观和人类价值观统一起来,为自己,也为了JOP全球战略大干一场。
没想到,当晚九点多,杨柳正看电视新闻,JOP的电话就来了。
这时,外面正在下雪,2008年的头一场雪。杨柳起身接电话时注意到,窗外的路灯下,雪花正无声无息地漫天飞舞,小区的路面上已一片洁白。因为对方说的是汉语,杨柳一开始不知道电话来自JOP。
是一个年轻女性的标准普通话,声音清脆,请问您是杨先生吗?
杨柳不在意地看着电视,哦,是啊,我是杨柳。您是——
那个年轻女性的声音说,我是JOP总裁助理王珍妮,负责协调处理亚洲及大中华地区事务,现在,我是在美国JOP总部和您通话。
杨柳明白是咋回事了,哦,珍妮小姐,我女儿前天还说起过您呢!
王珍妮道,是吗?你女儿很优秀,杨先生,真为你高兴!您的有关情况,JOP已经知道了,根据贵国的规定,您身为北重集团董事局主席和党委书记,半年内不能出任同类竞争企业的高管,是不是?
杨柳想了想,谨慎地回答说,所以让我现在答复,我很为难啊!
王珍妮说,杨先生,您不必为难。詹姆斯总裁和JOP高层讨论后的意见是,我们将尊重和遵守中国的法律法规。同时,您也需要用这半年的时间来熟悉一下JOP的企业文化和JOP的核心价值观……
客厅里的大电视仍开着,在播天气预报。杨柳很熟悉的那位女主持人正指着气象图解说天气情况,道是西北利亚寒流的提前生成南下,预示着刚到来的2008年会有一个严酷而漫长的寒冬。那么,美国经济、中国经济,还有全球经济也会面临严酷寒冬吗?发端于华尔街的次贷危机毕竟已波及欧洲,据说中国海外投资也在严重缩水……
王珍妮在电话那头似乎发现了他的走神,杨先生,您在听吗?
杨柳回过神来,哦,我在听,珍妮小姐,您说,继续说!我这边下雪了,好大的雪啊!气象台说,这将预示着一个寒冷漫长的冬天!
王珍妮说,美国的冬天已经来临,这边已下了三场暴风雪了!杨先生,我想您以后会常有机会到我们JOP总部领教的!就说了这么两句,又谈起了正事,哦,杨先生,您女儿说,您有英语会话能力?
杨柳略一迟疑,遂充满自信地道,YES!我想这应该没什么问题。
王珍妮说,那好,我们总裁詹姆斯先生现在要和你直接通话。旋即,一个带牛津腔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Hello,Mr.Yang……
(全书完)
2008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