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司马昭的神情和语气,司马炎已窥探出父亲的内心活动,知道自己方才的那番表演已博取到父亲的欢心,也不禁露出了笑容。至于父亲提出的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羊琇早为他准备好了答案,他只需转告给父亲,便可作出圆满的回答。于是,他就款款一笑。胸有成竹地说:“父王不必为此焦虑。孩儿以为,蜀国臣民怨愤之情,巴蜀之地动乱之状,实属正常之事。刘备、刘禅父子占据巴蜀四五十载,诸葛孔明又将巴蜀治理得井井有条,蜀国臣民感念刘备、孔明之德,怀恋旧主,也是人之常情,无法避免。蜀国覆灭,巴蜀易主,蜀国臣民深怀亡国之痛,生出种种不轨之事,也是势所必然,不足为怪……以孩儿之见,父王如要完全消除巴蜀之隐患,不妨试着采取四种对策:其一,以蜀人治蜀,重用多用一些蜀国名臣之后与旧时官吏,逐渐消除其亡国之痛与怨愤之情;其二。以柔克刚,以德报怨,对那些反抗闹事之人多加安抚,对那些被捕捉之人赏以重金,令其归家;其三,招纳一批巴蜀才子名士,厚加供给,使其归心,用其所长,著文赋诗,为我歌功颂德,以感召民心;其四,奖励农耕,减免赋税徭役,使巴蜀百姓安居乐业,家有储粮,户有余财……”
司马炎的应答之语,大大出乎司马昭的意料之外,他根本没有预想到司马炎的对策竟与他苦苦思索出的治蜀之策完全一致。他现在才突然发现,司马炎猛地变成熟了,变老练了,与从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与单纯稚嫩的司马攸相比更是明显地高出了许多,甚至有些不可同日而语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司马炎,再次给其出了道更难回答的问题:“不久前,吴主孙休病故,年轻之孙皓即位。为父欲借灭蜀之声威,趁吴国易主之际,从巴蜀、江汉、江淮三处同时向吴国发起进攻,一举扫平江南,完成统一之霸业。炎儿以为如何?”
“这……”司马炎故意做出犹豫难言之状。其实他已从司马昭的亲信家丁口中得知,父亲在与羊祜、杜预等人的谈话中明确地表示过近期内不会去进攻吴国;再者,据羊琇的分析,近期内如果向吴国发起进攻,只会劳民伤财,无功而返。由此,他已清醒地意识到:父亲并非真的要大举伐吴,而是意在进行试探。他之所以故作姿态,目的在于吊一下父亲的胃口,使他的回答能够收到更好的效果。
老谋深算的司马昭这一次却大大地失算了,反倒被司马炎来了个守株待兔,等了个正着。他见司马炎欲言又止,就鼓励说:“炎儿不必多虑,直说无妨。”
“父王恕孩儿不孝,恕孩儿直言。”司马炎又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诚恳地说,“孩儿以为,我军在近期内不可伐吴,否则将欲速则不达,事倍而功半。吴国虽已易主,但举国并未发生大动荡;吴国虽已衰败,但其国力与兵力仍远强大于蜀国;且东有威震三军之丁奉镇守建业,中有深谋远虑之陆凯镇守武昌,西有智谋非凡之陆抗镇守西陵。吴军历来善水战,又以天险长江为纽带,东西连贯,首尾呼应,进退迅疾,游刃有余。我军不善水战,所拥有之战船与水军亦远少于吴军,若以己之短去攻敌之长,难免要捉襟见肘,只怕是凶多吉少。此其一不可也。蜀国新亡,巴蜀之地仍旧危机四伏,忠于蜀国之兵民还在暗中进行串通,伺机而动。我军若大举伐吴,必要抽调大批驻巴蜀之兵马,造成彼地兵力空虚,给妄图恢复蜀国者造成可乘之机,他们就会聚众闹事,酿成祸患。故我军如不大举伐吴,则巴蜀虽一时难以完全平定下来,但也只不过是有惊无险,不会得而复失;我军若要大举伐吴,就会东西两面受敌,首尾难以相顾。此其二不可也。我军伐蜀,虽灭掉了蜀国,但兵马损失惨重,军资消耗太多;再加上发生了钟会、邓艾之乱,使我军实力大为削弱,军心有些浮动,士气也低落不少。此时如再大举伐吴,则会使将士生怨,粮草难继,欲胜不能,欲罢不忍,形成相峙,得不偿失。此其三不可也。以孩儿浅薄之见,父王以暂时休兵罢战为宜,先稳定巴蜀,休整兵马,打造战船,操练水军?储备粮草,积蓄军资,待时机成熟之后.再大兴师旅,剿灭吴国,完成四海归一、平定天下之霸业
尽管司马炎的这番宏论完全是出自羊瓘的笔下,他只不过是口述了一遍而已。但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其内情的司马昭,却完全被儿子的这番话给懵住了。在他的印象中,司马炎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唯唯诺诺,很少说有独自见解的话,更不会有悖他的意思。在他的记忆中,司马炎一向是少言寡语,从未像今日这样长篇大论过。所以,过去他偏爱灵性十足、多才多艺的司马攸,而不太喜欢不苟言笑、言语谨慎的司马炎,曾多次产生过废长立幼、传位给司马攸的念头。可是,经过今天这次突然袭击式的考察,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完全看错了人:被他寄予厚望的司马攸显得是那么浅薄幼稚,令他大失所望;而他没有抱多大希望的司马炎却变得如此老成深沉,使他大喜过望!尤其是在他自知来日无多、急需有人来继承他的基业时,司马炎今天的出色表现,更让他刮目相看,倍感欣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慨地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在此后的几天里,司马昭闭门谢客,躲在书房中查阅着史籍,把前朝各代有关立嗣的记载以及后世对它们的评论归拢到一块,进行反复的比较,分析着历次立嗣的成败得失和经验教训。不知是他多猜多疑的性格在暗中起着作用,还是他对立嗣一事过于小心谨慎,所以他虽然心中已基本上放弃了立司马攸为世子的念头,而是倾向于立司马炎为嗣,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进行一遍遍的对比,犹犹豫豫地总也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时令无情,随着气温的不断下降和寒霜的出现,书房外那两棵合抱粗的百年古槐已经繁叶落尽,只留下满树光秃秃的枝条,横七竖八地交叉在一起,在秋风中瑟瑟地抖颤,相互碰撞,发出嘎叭嘎叭的响声,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痛苦地呻吟着,极力地挣扎着。
触景生情,司马昭凝视着房外那光秃秃的古槐,禁不住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叶绿总有叶落时,他就像那绿叶飘尽、枝桠散乱的古槐,失去了往昔蓬勃的生机。然而,古槐是一岁一枯荣,叶落还有叶绿时,待到明年春回大地时,便又会复苏过来,抽枝发芽,枝繁叶茂,重新变得生机勃勃,欣欣向荣!可他的生命却只有一次,枯萎之后就再也不能复苏,再也不会重现往日的辉煌;他所创建的基业就只能由后代来继承,以不同于古槐的形式和方法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续……因而,选择好继承人就是他目前最重要的问题,也是他延续生命的惟一途径。否则,他用毕生精力所创建的基业,就会随着他生命的终结而消失。称雄一时、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席卷六国、吞纳四海的秦王朝,不就是因为立嗣不当而在数十年内便土崩瓦解、荡然无存吗?这一教训太深刻了,太令人深思了!他必须引以为戒,极力避免重蹈秦始皇和秦王朝的覆辙!
可能是由于想得太多了,太久了,有些用脑过度了,司马昭的晕眩病再次发作了。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两耳嗡嗡直响,脑袋就像裂开了似的疼痛。他双手抱住脑袋,伏在书几上,咬紧牙关强忍着,始终没有发出呻吟声。
尽管司马昭的晕眩病已有好几个月了,而且在不断加重,但他知道这种病无法可治,声张出去会在朝野造成混乱和不良影响。所以,他对此事一直是秘不告人,就连对他最信任的夫人王元姬也是守口如瓶。每当他晕眩病发作时,他便伏案休息一阵,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司马昭这次晕眩病的发作,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厉害,足足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过去。病情已向他发出了严厉的警告:他距离生命的终点已经不远了!他不能再这样犹豫彷徨下去了,而是必须在自己还能够支撑的时候,将自己手中的权力顺利地过渡给儿子,以保证司马氏的基业能长久地延续下去,也使他的生命能长久地延续下去,流传千古,名垂青史!这时,他想起了眼力非凡、颇有见地的王元姬。只有王元姬才最了解他的心思,才能消除他的种种顾虑,才能促使他作出最后的选择。于是,他就拖着发病后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后院走去。
府第的后院是司马昭和王元姬的住处,这里平时很少有人出入,一年四季总是静悄悄的。往常,司马昭也是早出晚归,很少在白日里出入其中;即使偶尔有要事在白天来此,也是来去匆匆,根本无暇顾及院中的一切。今日,他才惊奇地发现,院中仍是满目绿色:几株高大的云杉伟岸挺拔,刺向蓝天,显示出蓬勃的生机;几簇修竹青翠欲滴,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数排繁茂的冬青密密匝匝,构成几组不同的图案,令人赏心悦目……这些正好与他书房所在的那座小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他顿感清爽了不少。
司马昭正在颇感意外地打量着这座异常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小院,王元姬在两名贴身婢女的搀扶下迎出房来。她微微一笑,轻淡地问:“晋王为何此时返回内宅?”
司马昭苦笑了一下,随口答道:“今日我偶有闲暇,回内宅与王妃拉拉家常。”
王元姬与司马昭共同生活了三十余年,对其深有了解,知其若无紧要之事,是绝不会在此时回到内宅的。但当着婢女的面,她又不便挑明,只好含笑把司马昭接进房中。可当房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时,王元姬就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子上此时返回内宅,定有紧要之事。”
司马昭见王元姬已把事情挑明,就严肃地说:“元姬所言甚是,我确有一件紧要之事需与元姬相商。”
王元姬瞅着司马昭那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神态,思忖了一下,沉稳地问:“莫非立嗣之事乎?”
“正是。”司马昭见王元姬已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也只好打开窗户说亮话了,“近来我时有精疲力尽之感,做事常觉力难从心。故而我欲早立世子,以承继基业。我已年过五旬,一生操劳,自知身心交瘁,再难堪重负,与其强撑硬支,不如急流勇退,把重任交于后人来承担,我等也好厮守在一起,安度晚年,共享天伦之乐。元姬以为如何?”
尽管司马昭向王元姬打了“埋伏”,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如实地告诉她。但细心而聪慧的王元姬却早已觉察出司马昭的精力正在迅速衰退,并暗中吩咐医师与厨师,对司马昭进行食补,以求能够使司马昭恢复元气,至少也要减缓那种衰退的速度。然而,王元姬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司马昭的疲惫之态仍旧有增无减。为此,她曾多次委婉地劝说司马昭不要讳疾忌医,应该让御医给他诊诊脉,开个药方。
可是,在官场宦海中滚打搏斗了一生的司马昭,已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正常人的心态和思维方式,把整个身心全扑在了权势和基业上。为了权势和基业,他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因而,一向对王元姬言听计从的司马昭,这次却把王元姬的劝说当成了耳旁风,根本不去求医问药,以防把自己的病情泄漏出去,有损于司马氏的权势和基业。
眼看着司马昭日渐衰弱,王元姬不禁暗自焦急,苦苦地寻求着亡羊补牢之法。她深知司马昭太看重于权势和基业,并为此而耗尽了心力。这是司马昭真正的病根,要挽救迅速衰弱的司马昭,惟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从权势的圈子中拖出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为此,王元姬也产生了让儿子去接替丈夫职权的念头,并为此作了许多准备。几天来,王元姬也正在寻找着劝说司马昭早些分权给儿子的机会,没想到司马昭倒先提了出来。她凝视着司马昭,推心置腹地说:“子上所见甚是。汝为司马氏之基业呕心沥血,操劳了一生。如今大业已成,儿子也已长大成人,汝正好急流勇退,颐养天年。”
“知我心者,惟元姬一人耳!”司马昭半是无奈半是欣赏地瞅着王元姬,开诚布公地说,“以元姬之见,炎儿与攸儿何人可成就千秋大业,光宗耀祖?”
近些日子,王元姬也在反复思考着这个关乎司马氏兴衰成败的大事情。作为王妃,她无法像司马昭那样直接与朝臣商讨此事;但作为母亲,她更容易窥探到司马炎和司马攸的内心世界。于是,她便利用这种别人无法替代的母子亲情,在司马炎和司马攸每天来给她请安之时,进行过反复的试探,并逐渐摸清了两个儿子的真实想法。两个亲生儿子的不同心态和追求,给她带来了很大的矛盾和苦恼。作为母亲,她喜欢司马攸那充满亲情、温柔仁慈的性格,也欣赏司马攸那亲贤好施、淡泊名利的心态和追求;作为王妃,她欣赏司马炎那种深沉稳重、出言谨慎的性格,也赏识司马炎那胸有大志、积极进取的心态和追求。从感情上说,她喜爱司马攸;从理智上说,她认同司马炎……几天来,王元姬一直在母亲与王妃、感情与理智之间摇摆,始终无法固定下来。然而,王元姬毕竟是一个很有见识的非凡女子,她知道司马氏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来继承基业。所以,在司马昭郑重其事地向她提出立谁为世子的问题时,她的理智终于战胜了感情,几天来的摇摆不定也在短时间内固定了下来。她沉默了片刻,坦诚地说:“炎儿与攸儿都是司马氏嫡系子孙,都是我身上掉下来之肉,无亲疏远近之分,且又各有优劣长短。然而,世子只能有一个,不可由兄弟二人来平分。故而,我以为,依照立嫡以长之旧制,为了司马氏千秋大业,还是立炎儿为世子较宜。不知子上意下如何?”
王元姬的坦诚之语,像是定音的锣鼓。结束了司马昭长时间的犹豫彷徨,促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地说:“元姬之言正与我意相合,亦与何曾、山涛等老臣故旧之意相符。如此看来,这世子之位非炎儿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