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
偶然购得许思园先生的遗著《中西文化回眸》,一读再读,不愿释卷,勾来圈点不计其数。内心的感悟渐渐渗入书本,竟有了几分与先生沟通的喜悦和振奋,还有了几分恨不能起先生于地下。无缘一受先生指教的伤疼。
《中西文化回眸》是先生仙逝20多年后,由其亲属挚友整理出版的文集。全书由五个部分构成,第四、五部分为自然科学和科学哲学专论,见刊于建国前。其余三部分“中国哲学论”、“中国文化论”、“中国诗论”(简称三论),皆著述于1956年至1957年。因1957年先生罹“右派”之祸,一直未获发表。“三论”10多万字,字字珠玑,含蕴无穷,堪称宏文精品。其价值、地位可以与史学大家并驾齐驱。华师大王家范教授在“跋”中曾发出这样感叹:“现读先生遗文,与梁(漱溟)、熊(十力)、冯(友兰)诸家参照,更觉同一应乎时代之潮流,继绝学,开新境,而亦各有独自的情韵,相得掩映。惜哉前述诸贤近年应因缘和合之会而终得名震遐迩,思园先生却仍孤寂无闻。”
殊不知先生的孤寂无闻,是诗家之不幸,是史家之不幸,更是国家之不幸。按先生的学识起点,如果没有那些不堪回首的政治运动,早该是著作等身、泰斗式的人物了。先生1907年出生无锡诗书世家,自幼浸染传统文化,9岁曾在无锡公园多寿楼举办个人书法展,16岁考入上海大同中学,20岁用英文著《人性及性命》。这部文学化的哲学著作一经面世,受到世界范围内40多位名家的推重,实属世界罕有的荣誉。印度大诗人泰戈尔阅后谓,“作者文字有深湛之智慧,足以启示多数读者明了人生真谛”,并称赞作者的英文写得比他好。德国小说家,获1929年诺贝尔奖的托马斯·曼说:“此书之出版定能使作者思想、天才为举世所注意。”美国哲学家、诗人桑塔亚那说:“此书富有理想及优雅之情操,足以想见古国之文化渊源,即作者采自西方之观念如‘纯爱’、‘理念’之类,似俱可与其本国思想交融而无问隔。且作者在内心分析方面擅有特殊之天才。”这些名人评语均摘自1933年12月《图书评论》,且40多位名人评赏的亲笔信札文革初期全部遭毁。先生26岁赴巴黎求学,后获博士学位。留学期间,从头开始学习理论物理学和数学,1942年写就《相对论驳论》,为此,受爱因斯坦大师之邀,赴其寓所与之促膝长谈,先生当年的风采何以了得!先生以哲学为本,文理相通,学贯中西。这样的人恐在近世也不多见,实为奇才。1945年秋末,先生婉拒国外的热情挽留,决然回归故土、报效祖国。先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后受无锡江南大学之聘,任哲学研究所所长。解放后,在山东大学历史系任教。1957年划为右派,被迫停止了思考。1964年社教运动,被迫停止了课务。1974年,先生因心肌梗塞,住进曲阜县医院,终因药品奇缺而撒手西归。现在,先生的骨灰就安葬在无锡惠山三茅峰西北的西瓜山上。
其实,先生不必著作集身,仅有的《中西文化回眸》便足见其建树才华。
读先生的文章,你不能不为他独特的创见而倾倒。谈道德,他认为义务感乃是人格的最高发展,也是根本的本质。他否认一片仁心能救世界,也不认为中庸就是人生道德行为的准则。喜欢中庸的人,常流于庸俗,不容易产生特殊的人格,卓越的人格,它让真实的或有独创性的人愈来愈稀少。谈文化,他把中国传统文化放在世界文化中加以分析比较,既看到其长处,又分析其弊端。他说,中国传统文化的弊端在于,“不重纯知识活动,未能充分领略好奇、耽思、探索、创造之乐,因而内心激动振幅不大,少深哀极乐,悲情劲气俱不足;重家族,缺少个性自觉和孤往独创之精神,亦未有以全民政治为理想者。”这些深刻的见解,现在听来似曾相识,但作为50年代的学术成果,实是先生殚精竭虑的结晶。谈诗,尤见先生的慧眼慧心。他认为,太白作品,虽以个性极度伸张为主题,但不是任意伸张,而是心灵“不能安于现前世界,其潜意识无时无刻不在追寻一个超越现世的灵异境界”,即“有涯向无涯追示”的李白精神,也是西方近代所谓的“浮土德精神”。
读先生的文章,你又不能不醉心他那飞扬的诗情和高尚的人格。先生的著述均为“学术论文”,却少有坊间学术论文的呆板程式。他文风活泼,文脉流畅,“忽而深厚高玄,忽而萧散空灵,时或激越,时或低徊”。优质的文品足显先生诗意的人生。而这诗意的人生,则来源于他志存高远的理想,来源于他无比开阔的学术胸襟。在他那儿,性灵生活和学术研究是统一的,是向上、向善的。因而他兼收并蓄,博采众家之长,从不拘执于一个类型,一个典范。在他看来,最高的美在品格之中。所以,他爱憎分明,对一切有才智的人关怀备至,和“一切下流的东西,背道而驰”。他被打成“右派”以后,往日的朋友和弟子不愿登门,门庭冷落。生活寂寥。有位好心的女同事曾劝先生的夫人:“许思园何不仿效北京的名教授也写写批孔的文章,以求政治问题的解决。”先生听后,涨红着脸,甩下一句:“这个我不干”。
先生实在是一位真正的学者,“真正的学者永远是一条清流,流得很深很远,而且永远不失其澄洁”。
先生实在是一位真正的人师。真正的人师让人明白,明白世上万物都会化为虚无;只有美好的思想。有价值的创造,才会穿越时空,感召生灵,获取永恒。
(载《江南论坛》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