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姬行兴回到气莲峰山脚下时,等待他的是一个焦急的身影。只见苏小宝此刻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那四处张望,眼睛里尽是焦虑之色。
姬行兴快步走进,摸了摸苏小宝的脑袋,说了声:“小宝,你该回去睡觉了。”苏小宝似乎很享受姬行兴的温暖,他绕着姬行兴走了一圈后,不禁松了口气。
他如释重负道:“先前大哥哥出去的时候没带雨伞,却不想刚才山上风大雨大,我想着要给大哥哥送伞,却不知道大哥哥去了哪里,便只能在这里干等了。还好大哥哥没有被雨淋湿。”
姬行兴微笑道:“傻小子,要是我一直不会来,难道你就一直在这里等下去啊。”
苏小宝脸上涨得通红,说不出一个字。
在经历过昨日的暴风骤雨后,武当山满山青翠。王大斗推开屋中木窗,远山是绿的,院中小草是青的,不觉诗兴大发,但一时却找不到诗词形容。
正在思索之际,却见言仲溪神秘兮兮往院外走去。他大吼一声,叫道:“仲溪,快给我过来。”言仲溪闻声后有雷声阵阵,知是师傅的嗓音。他忙停住身形,回到王大斗身边,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
王大斗说道:“仲溪,师傅先前推开窗子,见到院中青草青翠可人,但仔细瞧去,却不甚青绿。古人有一句诗恰好是形容这种情况的。我一时语顿,竟想不出这个句子。你给我想想,这句话叫什么来着。”
言仲溪自幼由于王大经常斗厚脸皮向齐焉索要字画的关系,常常往齐焉的住处跑,经年经月,竟染上了他齐焉师叔的书香,对于诗词歌赋皆有涉猎。他闻言略微思索,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笑着道:“师傅,这个不难,不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这句,看远处,青绿青绿的,但靠近一看,还只是一些嫩芽儿,颜色浅了许多。”
王大斗如醍醐灌顶,一拍脑袋,连称对对对,就是这一句。但又被言仲溪一句话吸引了过去。只见言仲溪说道:“师傅,你看,有些青苔都长到了石阶之上,你放下卷帘试试,看你能想起哪两句。我认为这两句比前一句更适合于此情此景。”
王大斗果真放下卷帘,走到屋外的石阶之上,只见那卷帘之上竟隐现淡淡的青色。他若有所思,不禁惊呼出声:“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这两句。你真是一眼点醒梦中人啊。今天水缸里的水,就不用你挑了。”
言仲溪喜上眉梢,欢呼雀跃之际,只听王大斗说道:“美哉,此情此景既然如此赏心悦目,我应该向齐焉师弟求一副相关的字画才是。”他大手一挥,对言仲溪说道:“仲溪,你齐焉师叔那边的事情就靠你去周旋了,可不要让为师失望哦。”
言仲溪刚喜上眉梢,却不料下一刻愁在心头。但他转念一想,齐焉的住处不正离思过崖很近么,正好顺路可以去瞧一瞧逐仙那小子。他念及此处,心情稍微好受了点。
当言仲溪去往齐焉的住处时,却不料齐焉并不在自己的住处,而是在老掌教郦生闲那里。
老掌教郦生闲的屋子里有些昏暗,但并没有掌灯。王大斗老是唠叨,掌教师兄院子里的那几株十几丈高的大树挡住了屋里的光线,就要招呼小辈们劈下來当柴烧。
但老掌教并不在意,只是推说反正自己的眼睛瞎了,一个瞎眼的人倒抱怨光线好不好,这无论在山上还是山下都是很滑稽的事情。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只闻见风吹树叶之声,不闻刀斧砍伐之响。
只见老掌教缓缓说道:“齐焉师弟,你说昨天夜里,姬公子去找了逐仙,莫非是冲着上一次的事情去的?”齐焉说道“可能吧。”
“逐仙,还好吧。”
“别担心,逐仙没什么事。只是大斗师兄栽的芭蕉树倒了一颗。”
老掌教闻言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似拥簇的鸟儿挤成一堆了。他说道:“看来逐仙没事,倒是大斗有事了,这芭蕉树倒了便倒了,你回头叫小道童再栽一棵。”
齐焉点头表示记下了。
只听老掌教轻轻叹息一声,摇摇头道:“逐仙做出这档子事情,不应该啊。若是姬公子恼羞成怒,那逐仙可就危险了。幸好姬公子知轻重,看来取气莲,他心中是有愧的。他这次的忍让应该是还这份人情吧。”
齐焉附和道:“应该是的。姬公子性子看上去很冷淡,但他对我们却是没有恶意的。如果不是某件事的完成需要气莲,我想他不会将主意打到咱们武当头上。”
“姬公子上次离开武当,应该是去锤炼自己吸纳白莲气运后的体魄了吧。而天下最适合锤炼体魄的武人,除了拈琴国的青树和尚,就是懒畜国的熊筋骨了。而根据他回山的日子来计算,姬公子应该是去了懒畜。”
齐焉叹道:“熊筋骨的修为,放眼整个天下也寥寥无几,姬公子却能从他的拳下活着回来,可见实力不在其下。年纪轻轻,便能有此修为,当世罕见啊。”
齐焉忽然感到一阵担忧,他往老掌教的脸庞上瞧去,一时老泪纵横。他便怔怔的望着老掌教,不顾眼泪的肆意留下。短短月余时间,老掌教面庞已经似极了沟壑堆积的山峦,没有阳光的照拂,枯败颓唐肆意滋生。
然而老掌教却不以为意,他将帽子褪下,露出头发稀疏的脑袋。他的枯瘦的手对着头发一抓,便有一撮花白的头发掉落在他手上。他站起身,谢绝齐焉的搀扶,慢悠悠走到窗前,任花白的头发随风而下,掉落在院中青草之下。
他似是看见了这样的场景,轻轻描绘道:“花白花白的,青翠青翠的。我年纪还青时,我便是这青绿的颜色,可是当我年华不在,渐渐老去,不觉间,我早已成了花白。可是这一切都那么自然,当花白一头撞到了青翠的怀里,我想我漫长的一生也该终结了,未来应该交给年轻人,不是吗?”
齐焉激动之下,眼泪流淌的更凶了,他眼睁睁看着一株老树即将凋零,却又不能为力,只是一个劲的喊掌教师兄,胸中诗赋万千的他已经挤不出别的词汇了。情深处,是无言。
老掌教重新回到座位上,“望着”这个不成器的师弟亦有些动情,师兄师弟相处几十载,在这世间赚得了什么,只有一情字了吧。尽管平淡,但没有彼此之间的算计,一个真字贯彻其中,这已经够了。
只见老掌教笑骂道:“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般哭哭啼啼的,要是让那些小辈看见了成何体统。再说你师兄我不是还没死么,还没死就哭丧,多不吉利啊,你这是催着师兄去死啊。”
齐焉闻言忙止住哭泣,又整了整衣裳,在老掌教的笑声中尴尬抬起头,却见老掌教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声响了。他心头如遭重击,身形一个不稳,只听咣当一声,与身后的凳子一起摔倒了地上。
如丢了魂一般,在地上出神了许久。
随即一声大哭,就那样跪在老掌教的前面。
而正在此处寻找齐焉师叔的言仲溪忽闻一声哭喊,知是齐焉师叔。便匆忙往掌教师伯那里赶去,正巧遇上照顾老掌教饮食起居的道士。只见那道士正提一壶热水,观其神情亦是有些慌张。
于是,他们俩慌慌张张敲门,但只闻门内齐焉师伯的哭声,却不见他回应,便只好推门而入。进去后,只见老掌教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而齐焉则是依旧跪在那里,六神无主的模样惹人生怜。
而在气莲峰上,姬行兴心头忽然一沉,随即复若平常。他望向老掌教的院落方向,心中呢喃道:“气息消逝了。”
他轻轻道:“山上有人死了。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气氛陡然生紧,在其旁边的苏小宝有些呼吸困难。他注意到姬行兴神情的微妙变化,费力问道:“大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姬行兴柔声道:“不是我的事,是你们武当山的大事,你们的掌教死了。”苏小宝立时红了眼睛,告别了姬行兴,一路哭着下峰了。在他的记忆中,老掌教苍老而慈祥,没有什么架子,可是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悲伤莫过于此,伤心的原因是很简单的。
峰上空落落的,苏小宝下峰了,只留下了姬行兴孤寂的身影。他望着自己白皙的双手,忽然之间有些厌恶,他似乎看见了自己手上罪恶的血迹。
他拍了拍手,似乎要拍掉其上浓重的血腥,可是一切显得徒劳无功。他扪心自问道:“我错了吗?是的,我错了,但有何办法呢。”
“老掌教,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