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这里啦,熊孩子,你虽然进步不小,但离我还差得远呢。”说这话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五官硬朗,目光深邃明亮,眼角眉梢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戏谑嘲讽之意。
“臭爹,你别得意,小爷我总有一天能把你打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少年满头大汗,趴在地上,望着眼前如铁塔一般的汉子,不甘心地嘟着嘴嚷嚷道。
“呦呦呦,越来越有出息了,我好怕我好怕嘿”“嘿”字刚落,中年大叔已经把少年像小鸡一样提溜了起来,扛在肩上,少年挣扎了一番,奈何累得浑身虚弱无力,外加臭爹实在厉害,只能趴在他肩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少年叫陈小刀,从小跟老爹一起住在贺家村。在他眼里,老爹是个有几分古怪的人:三十五六岁上下,整日里游手好闲,没见他干过什么正经营生,但是陈家的日子过得倒还不差。陈家房子并没有在贺家村内,而是在贺家村旁的一座小山脚下,似乎有意要跟贺家村的人保持一些距离,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普普通通的青砖黑瓦四合院。
老爹背着小刀,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到了院里,随手把小刀朝着地上一甩,小刀单手撑地,一个翻转,身姿还算潇洒地稳稳站着。
老爹哈哈一笑,说:“不错,不愧为我的熊儿子,越来越稳了。”
“废话少说,臭爹,赶紧做饭去啊!”
“急什么急,饿死鬼投胎啊。”老爹起身往灶房走去。
这时门里进来一个清秀的农家少女,穿着鹅黄色的小袄,显得几分娇俏,手里提着一个柳条篮子,轻轻道:“小刀哥~。”
“哈,海蓝妹子,想必是你家的饭菜又一不小心做多了是吧~”
这个叫“海兰”的小姑娘脸上一红,说:“小刀哥,你真聪明呀,一猜便是,我娘粗枝大叶的,总是一不小心做多了饭菜,扔了可惜,存着下顿吃又不新鲜,所以不如送给你们啦。”
“这怎么好意思呢,那就多谢张姨啦。”陈小刀嘴上装着客气,一把将饭篮子抓了过来,心里暗暗叫喜:今天终于又可以不吃臭爹的黑暗料理了。
“哇,蜜膏脆皮土鸡,小炒青笋,小酥肉,还有酒!张姨真是天大的好人哩!”陈小刀把篮子里的菜一道一道地摆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食指大动,脑袋瓜子突然又是一阵剧痛。
“臭小子见了吃的就没有正型,没出息,丢我的脸。”老爹弹指给了陈小刀一个狠狠的脑瓜嘣,转而对海兰微笑道:“代我好好谢谢你娘。”陈小刀愣了愣,难得老爹笑得一脸正经,不像平日里那么没个正形,隐隐竟有几分村东头说书李先生平日嘴里念叨的“奋威记”当中所讲述的宣武大将军的“英朗之风”。
海兰微笑答应,便走了。她刚一走,老爹迅速将目光转移到了石桌上的酒菜,面色兴奋,一屁股下,朗声喊道:“来,臭小子,陪你老爹喝个痛快。”陈小刀心底暗骂:娘的,还说我没出息,还打我头。
父子二人,一壶好酒,一桌好菜,晚风袭来,蝉鸣阵阵,二人吃喝得好不痛快,陈小刀原本的累倦之意也冲消了大半。
“臭爹,在村里,我唯一打不过的就是你了罢。”
“臭小子,还嫌我骂你没出息。这天下那么大,比千千万万个贺家村还要大,能打的多着呢,只想着打遍贺家村无敌手,这辈子能有什么造化!”
“那你带我去这天下走走嘛。”酒酣耳热,陈小刀满脸通红,双目圆瞪,面容隐隐透出几分躁意。
“要走你自己走,我不带你这累赘。”
“那我明天就走。”
“不行,现在还不行,你道行还不够。”
“那我啥时候道行能够啊。”
“你能出去的时候。”
陈小刀陷入了沉默,心里想得并不是“这TM不是车轱辘废话嘛”,他明白老爹嘴里的“你能出去的时候”意思就是“你能打过我的时候”。酒意酣热,他的目光也渐渐迷离,思绪渐渐飘回了记忆深处……
陈小刀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娘,极小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在妈妈怀里蹬腿撒娇时,也难免触景生情,哇哇大哭,所幸有一个嘻嘻哈哈却又似乎颇有本事的老爹,个性渐渐受其影响,也多了几分乐天豁达,就算再怎么哭,也哭够了,没娘的日子虽苦,却也总会习惯。
老爹对陈小刀不怎么管教,反而跟他相处得更像是朋友。他是个怪人,一天当中大半时间不在家,经常出去几天不回家,少则五六日,多则十天半个月。贺家村虽然名字叫“村”,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饭馆茶舍也都有,虽然简陋了一些。所以老爹每回走之前会给陈小刀留一些碎银子或铜钱,让他吃喝花费,出去的时间长了,便多留些,出去时间短了,便少留些。老爹的厉害之处在于每回都在陈小刀快坐吃山空的时候正好回来,所以留钱多少的精准把握,令他暗暗佩服:老爹简直就自己肚子里的蛔虫。陈小刀很少去村里的茶棚吃饭,那里永远只有三样吃的:阳春面,熟牛肉和凉拌变蛋,没一个好吃的。他总会去村头的寡妇张姨家蹭饭吃,张姨便是送饭的小姑娘海蓝他娘,厨艺一等一的了得,而且每次都不重样,每回蹭完饭,即便张姨的再三推辞,陈小刀都要坚持留下些钱给她。
关于娘,这是一件一直以来困扰他的事情。每当陈小刀问起关于娘的问题,老爹的表现总是千篇一律的诡异:仰望星空(或天空或房梁),若有所思,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陈小刀有几分伶俐慧敏,便自作聪明,擅自揣测,据他分析,老爹虽然看起来惫懒,实则是个了不得的人,无论是魅力还是能力,都算是不赖的,娘被富家公子哥拐走或是被山贼掳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老爹说这句话时难得的正经表现,相较于他平日里的嘻哈作风,倒显得颇有几分落寞伤感之意,这样看来……那娘十有八九便是早逝了——这就是陈小刀推测来的结论,因而每当听到老爹这句“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就感觉鼻头一酸,隐隐闻到一股悲凉的气味,自然而然的老爹接下来的一句话便更令他感受到了几分惊悚的不安味道:“唉,那一天也不远了。”
“爹,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
“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唉,那一天也不远了。”
“爹,娘人在哪?”
“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唉,那一天也不远了。”
“爹,娘也很能打吗?”
“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唉,那一天也不远了。”
从小到大,“娘多半已经死了的”认知已经填具脑海,外加上老爹诡异的行为,渐渐地小刀也不敢再多问关于娘的问题了:既然总有一天要上天见您,那一天还是越远越好,起码我要先出了贺家村,在这天下走好好一遭,再上去见您老人家,也好能跟您多说些体己话儿不是。
趁着酒劲,陈小刀胡思乱想着,想完娘,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又想到了三年前的一天……
那是一个炎炎夏日,十二岁的陈小刀正在村头闲蹲着,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的两只蚯蚓缠绵,却意外瞅见村头苏财主家的儿子大虎带着几个同龄孩童欺负海兰,他们抓掉她的印花蓝布头巾,顿时激起了心中的义愤。
“住手!。”
这一声暴喝,猛地一下,把海蓝和苏大虎等人都惊呆了:一个单薄削瘦的小屁孩,双手叉腰,怒目圆瞪,瘦瘦小小的,身姿气势却像个小天神一般。
这一个破小孩,烈烈风中,威风凛凛,如哪吒转世,这一声暴喝,声嘶力竭,如雷贯耳,这一幕,海蓝看在眼里,望着小刀,目光中原本的讶异之色渐渐转为一种热切的娇憨,小脸有点泛红,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那时他还没有跟着老爹学打架,因而陈小刀理所当然地被苏大虎他们暴揍了一顿。陈小刀的小脸被苏大虎一脚踩在地上,“臭小子还敢强出头?方才很威风呵,你以为你是谁!宣武大将军呵!”
此时的老爹正躺在自家院里的摇椅上懒洋洋地欣赏夕阳,便看到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下拖着两行咸血,刚刚推门而入的陈小刀的狼狈模样。老爹也没多问,只是淡淡地飘来一句:“明天跟我学打架。”小刀心情差,也没应声,去灶房洗把脸,便回到了房间。
“duang!duang!duang!”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没人应声。
“duang!duang!duang!”又没人应声。
“duang!duang!duang!”
“duang……”
“老爹,你开门去啊!”
“自己去!”
“你儿子被打成这样鸟样,去见外人,你不嫌丢人啊!”
“倒也是~~。”
老爹嘀咕了一句,起身去开了门,迎面扑来一张秀美稚气的小脸,老爹微微一怔,定睛看罢,笑道:“海蓝啊,怎么,有什么事?”
只见海蓝低着头,脸颊微红,双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黄绿柳条篮子,嗫嚅道:”陈先生,我想看看小刀哥。“
老爹脸上现出几分狐疑,旋即恢复了惫懒本色,扭头调戏儿子:”刀爷,有客,海蓝姑娘找你啦!。“海蓝小脸红得更厉害了,像是深秋时节刚摘下的苹果,她没好气地瞪了老爹一眼。心下想着:这个陈先生,年龄不小,乍看上去,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地说话行事如此没个正形。
陈小刀正躺在床上,拿着铜镜贴着脸,正观察着脸上刚出锅的熏烤熊猫眼,一听臭爹还在取笑他,双眉一皱,一挑。
”不见!“
老爹作出摊手无奈状,海蓝低头思索一阵,紧攥着篮子的手这才松了下来,她往前一递:“陈先生,麻烦这篮子给小刀哥。”
老爹接过篮子,看到里面有几个封口小碗,外加一面整整齐齐叠得极干净的手绢,还有一小包金创药,再一抬头,海蓝早已别过头,走远了。望着那道清丽的背影,老爹“嘿嘿”干笑数声。
“臭小子,可以啊!颇有几分老夫当年手段!”
“什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