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柱生
我和康老所住的敬老院离六南小学不远。康老比我大十四岁，今年九十了。他患有老年痴呆症，一出敬老院就常常走失。不过，我每次都能在六南小学找到他。
今天上午，我发现康老又不在了，一准又到六南小学去啦，我快步朝学校走去。
学校大门口拉着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热烈庆祝六一国际儿童节！”哦，今天是儿童节。操场上，同学们正在集会。少先队辅导员康老师发现了我，说：“梁大爷，您来得正好，给孩子们讲讲故事吧！”我说我是来找康老的，康老师说：“康老丢不了，您在这儿讲，我去帮您找。”
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坐到话筒前，对孩子们说：“那就讲讲吧。首先，祝同学们节日快乐！”台下，掌声犹如潮水，冲开我记忆的闸门，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六十九年前。
那时我七岁，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候，鬼子北犯，兵锋直指桂南重镇杨梅县城，人们纷纷逃往铜鼓堡山区避难。
从县城进山区，要经过宽阔的梅江。那几天，梅江上漂满各种奇形怪状的交通工具：木船、竹排、洗澡盆、门板……还有人骑着水牛过江。
我因为生病，4号那天才动身。阿爸背着我随逃难的人群向江边跑去，阿妈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人多船少，大伙儿都挤在江边，哭喊成一片。偏偏这时，鬼子开始攻城。飞机跟蝗虫一样在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枪声、爆炸声此起彼伏。江里的许多木船竹排被炸烂，死尸随水漂流。人们见势不对，纷纷躲进芭蕉林里。很快，梅江上就只剩下一艘伤痕累累的木船。
为了保住这艘“诺亚方舟”，桂军都连长在船头船尾各设一挺高射机枪，飞机一来就打。一架鬼子飞机骄横地俯冲时，被击中油箱，拖着黑龙一样的浓烟，栽到江里。其它飞机见状，暂时遁去。
木船很快靠岸。人们从芭蕉林里跑出来，争先恐后地往船上挤，都想抓住机会逃生。一个桂军士兵大喊：“不要挤，让妇女儿童先上！”妇女们纷纷带着孩子上了船，我阿妈也把我抱了上去。
“先生，请你等下一趟。”桂军士兵对一个正往船上挤的西装男子说，“让妇女儿童先走！”那男子怒气冲冲：“凭什么？谁给他们的特权？我有钱！我把这船包了还不行吗！”说着他掏出一根金条塞给士兵，挤了上去。
“下来！你他妈给我下来！”都连长跑过来喝令。那男子亮出证件：“我是杨梅县商会会长！”都连长说：“是天王老子也不行！下来！”会长挑衅地说：“我要是不下来呢？”都连长扬了扬手里的驳壳枪：“我喊三声，不下来就毙了你！一、二……”会长恼怒地瞪了都连长一眼，从士兵手里抢回金条，跳下船去。
都连长见岸上还有不少孩子，说：“船上的大人都下来！让孩子们先走！趁鬼子飞机没来轰炸，这一趟全运孩子！快！”
我阿妈和一群妇女纷纷下船，把岸上其他孩子扶上船去，比较小的孩子则由大的孩子抱着。最后还剩下三个孩子挤不下，直抹眼泪。都连长往船上左看右看，最后把手枪一指：“你！下来！”
“我？”木船最后一排有人说。我回头一看，是一个衣着入时的少妇，因长着一张娃娃脸，不站起来，看不出她是个大人。都连长的命令不容抗拒：“下来！这一趟全运孩子，今天是儿童节，儿童优先！”
那天是“四四”儿童节——那时的儿童节是4月4号。要不是鬼子进攻，我们学校又该表演节目了，我是学校童子军的小队长。
少妇红着脸，低头走下船去，岸上那三个孩子终于挤了上去。船开了，为了节约船上的空间，六位船工都跳进水里，一边三个，他们一手攀着船舷，一手划动短桨。都连长对两名机枪手高喊：“阿臭，阿七，认真掩护！船上可是我们杨梅县的未来！”
船上只有两位机枪手是大人。我坐在机枪手阿臭的胯下。突然，他放了一个响屁，臭不可闻。我扭了扭身子，他对我说：“莫乱动，不然我给你下颗‘炸弹’！”我对阿臭没一点儿好感。
船顺利靠岸。船工抱上较小的孩子，带上较大的孩子，跑到附近一个溶洞里。我因为稀罕阿臭的机枪，想趁机摸一把，落在了最后。这时，天空传来“嗡嗡”的蜂鸣声，我抬头一看，天哪，鬼子的飞机从南边密密麻麻地飞了过来。看来鬼子开始疯狂报复了！我吓呆了，阿臭扭头朝一个正向我们跑来的船工大喊：“阿歪，快把他抱走！”
“哒哒哒……”鬼子的头架飞机开火了，我们船上的两挺高射机枪也开火了。“呆在我胯下别动！子弹不长眼睛！”阿臭边打边对我吼。跑到船上的阿歪见状，连忙跳到水里躲避鬼子的弹雨。突然，阿臭的身子往下一沉，歪到了我的身上，热血流了我一脸。阿歪对我说：“趴在他身下别动！现在鬼子正扫射得凶，等会儿我再抱你到洞里去！”
鬼子第一轮扫射过去后，阿歪便像水獭一样爬上船来，背起阿臭，用一根缆绳将他固定在自己身上，然后抱上我，弓着腰就跑。鬼子飞机发现了我们，追着猛打，子弹跟暴雨一样密集，但阿歪一个劲儿往溶洞冲去！终于到达溶洞，我安然无恙，阿歪的小腿却负了伤。他解下背上的阿臭一看，已被打成了蜂窝……抵抗到天黑，都连长才率残部游过梅江。过江时，他身上背着一个人，不，是一具遗体，就是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妇，他的新婚妻子把荷。在鬼子飞机第一轮疯狂扫射中，把荷中弹，我阿妈冒死把她背到芭蕉林里。都连长跑过来时，把荷艰难地说：“我……有了，本想等……过了江后再告诉你……”
九年后，都连长在广西战役中率部起义，参加解放军，之后解放海南岛，屡立战功。组织上多次为他介绍对象，但他都一一婉拒。
讲到这儿，我早已老泪纵横。这时，康老师扶着康老走了过来，我忙把浊泪一揩，迎了上去。康老跟平时一样，迈着颤巍巍的小步，嘴里念念有词。我激动地对台下的孩子们说：“同学们，你们猜这位老人是谁？对，他就是刚才故事里的主人公，当年的都连长，身经百战的都康同志！”
“哗……”同学们热烈鼓掌，有的女生还流下了眼泪。我继续说：“康老患了老年痴呆症，每时每刻都在念叨着同一句话。什么话？让我们把他的话放大来听。”说着，我把话筒伸到康老的嘴前，扩音器里马上响起——“儿童优先儿童优先儿童优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