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
1.神掌
早些年老姜刚进城的时候,找过不少活路,瓦工、饭店打杂的,还送过报纸。老姜诚实厚道,又特别心灵手巧,干瓦工,没几天连搅拌机也会开了;在饭店改刀时,只练了半个月,刀拿在他手里仿佛就有了仙气,一两见方的羊肉,别人能切十二片,他一挥手,“梆梆梆梆”,十五片就顺伏地倒在了刀下;送报纸,没出一个月,他把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摸透了,闭着眼睛也找得到最偏僻的胡同。
就这么个老姜,当他最终选择到铁路住宅小区门口的春花浴池当个搓澡工时,好几个老板惊讶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包工头说:“大哥你别走,我让你当工长。”饭店老板说:“改刀是暂时的,过几天我送你上高级厨师训练班,将来你有希望成为咱饭店的台柱子呀。”
老姜默默无语,收拾铺盖照走不误。老板们急了:“你放着俏活不干,白花花的银子不挣,又脏又累地去给人家搓泥,图个啥呀?”老姜淡然一笑,说:“命中注定。”
你想啊,老姜干啥都那么精灵,小小的搓澡在他来讲还不是手到擒来吗?当一个个蒸腾着热气的肉体白花花地展现在面前时,只见老姜把毛巾耍得飞转,大手带着均匀的力道横推竖拉,浴客舒服得微闭着眼睛飘飘欲仙。转眼间周身上下搓完一遍,老姜提来一桶对得不凉不烫的清水,“哗”地冲出一条干干净净的身躯,大手在浴客背上轻轻一拍:“好嘞您哪——”浴客睁开眼,向老姜由衷地挑起大拇哥:“大哥,神掌啊!”老姜哈腰一笑:“谢您抬举。”
不出一年,“姜神掌”大名就隔着窗户吹喇叭——鸣(名)声在外啦。
这么着老姜就成了春花浴池的一块招牌,浴池老板大春有了小小的想法,要是别人把老姜挖走了怎么办?回去跟媳妇一说,媳妇说好办,他不是还打着光棍儿吗,咱给他介绍个对象,把他拴住不就行了嘛。
可惜,老板娘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她这个红娘一当就是十九年,这项艰巨任务始终也没完成。不管谁介绍对象,老姜一个不见,气得老板娘暗地直骂他是绝户头。
而时间久了,大春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老姜根本就没打算到别处去,简直是要把根扎在春花浴池了,十九年从没缺过一天工,过年过节都不回家,反过来还得他侄子姜三炮从农村老家来看他。侄子说:“叔,你要再不回去,你那房子可就塌啦。”房子是老姜当年准备娶媳妇盖的,为盖房还借过债。可老姜却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说:“塌就塌吧,反正没人住。”
老姜的种种行为让大春两口子犯嘀咕,这老绝户头对搓澡事业已经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前辈子别是沙漠里的难民托生的吧,一辈子没洗过澡?
2.冤家
吕大个子是搓澡工们都不太愿意侍候的主儿,因为他个子大,长得魁梧,身体的表面积就比别人多得多,给他搓一个身子等于给别人搓一个半,不合算。
老姜却在吕大个子身上卖的力气最多。只要吕大个子一来,老姜马上眼睛一亮,紧接着就脸色一沉,脸板得像铁块似的,好像谁欠了他二百吊钱。这时候老姜手头上不管有多少客人,都要先放一放,第一个给吕大个子搓。
吕大个子往搓澡台上一躺,老姜马上进入临战状态,眼睛死盯着吕大个子的身体,目光就像他在饭店切肉时的那把刀,寒光闪闪。老姜咬牙切齿,运足全身力气,从上到下细细致致反复地搓。尤其是关键部位,细枝末节毫不放过,甚至用牙签把吕大个子指甲间的泥垢都剔得一干二净。吕大个子每搓一次,都好像清清爽爽地重新来到人间。这可是在其他浴客从来享受不到的待遇。
时间长了,吕大个子自个儿也觉得过意不去,来了就主动跟老姜打招呼。老姜却不理他,递烟也不接,好像除了在搓澡台上,他根本就看不见眼前这个牛高马大的身体。可是,吕大个子不来浴池,老姜又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给别的浴客搓澡也打不起精神,还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这吕大个子都七天没来啦,不定脏成什么样了呢……”
吕大个子是铁路机务段的火车司机,三天两头跑车在外,当然不能经常来。大春在旁边打趣说:“还不都是你啊,把老吕侍候得太干净了,搓一回能顶半年了。”人家一句无心的玩笑话,老姜竟恼了,白了老板一眼,一甩毛巾回澡堂了,弄得老板莫名其妙。
等吕大个子一冒头,老姜立马又精神了。一次,吕大个子出车回来晚了点,大春两口子已经回家了,老姜也把澡堂内外收拾利索了,准备打烊。那天老姜得了重感冒,发着高烧,可吕大个子一进来,他腾地就跳了起来,把已经锁进柜子里的毛巾、搓澡巾什么的重新拿了出来,还跑到锅炉房添了两锹煤,把洗澡水重新烧热。
吕大个子泡美了从池子里出来,舒舒服服地刚在搓澡台躺好,却被来到自己身边的老姜吓了一跳——老姜竟严严实实地捂上了一只大口罩。哦,吕大个子明白了,他得了重感冒,这是怕传染给我啊!吕大个子不由得又被老姜感动了。
老姜烧得浑身虚脱,加上捂着口罩出不来气,搓完了澡竟累得瘫在搓澡台上起不来。吕大个子伸手去扶他,不料老姜触电似的甩开手,叫道:“别碰我,离远点!”
还有一回,吕大个子来得不凑巧,忘带钱包了。大春说都是熟客,就没收他的洗澡钱。他也没好意思再赊搓澡的票,空着手就进来了。可是泡完了老姜一把把他按到搓澡台上,吕大个子忙说:“神掌啊,我今天没买搓澡票,忘带钱了。”
老姜像没长耳朵一样,照搓不误。搓完了回到家,吕大个子过意不去,特地把钱给送来了。可老姜看也不看,没头没脑地迸出一句:“谁稀罕你的臭钱!”
哎——吕大个子可真有些来气了,这人怎么这样啊,属驴的啊?怎么没好没歹的呢,就算你手艺高名气大,也没人该惯着你这个臭脾气呀,你不就是个搓澡的嘛!
3.爱的童话
第十九个年头的一天黄昏,老姜整整齐齐地穿好衣裳走出浴池,宣布金盆洗手,从此不干搓澡这个营生了。
大春两口子惊得目瞪口呆。大春说:“大哥,你可不能撂挑子呀,那么多回头客可都是奔着你这一双手来的!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我们两口子哪里怠慢你了?有啥要求你说话,我今天就给你加工钱!”
大春媳妇气哼哼地说:“你这不坑人吗?这么大岁数了还玩跳槽!你说实话,这是哪家浴池挖墙脚来了?老娘跟他没完!”
老姜说:“兄弟,弟妹,你们多心了,你们这么多年待我像亲人一样,我要有二心还算个东西吗?我老了,干不动了,真的。”
老姜走了。可是他离开了浴池,却无法告别城市。十九年了,农村老家的房子早就塌了,地也没了,他回不去了。总得生活呀,他又去找别的活路。
他真老了,仿佛一夜之间就老得不中用了。去饭店改刀,一两羊肉只笨拙地切了六七片,还把手指给割破了,吓得老板不敢再用他;去送报纸,动不动就迷路,有时还把自己给送丢了。
一天,已经深夜了,天空飘着雪花,大春两口子发现他脖子上挎着满满的一兜报纸,站在铁路小区大门前朝六楼的一扇窗子呆呆地望着。看样子他已经站了很久了,雪已经埋住了他的鞋子。他缩着肩,塌着背,除了眼神是活的,全身上下都冻僵了。
大春慌忙打开浴池的门把他架进去,帮他把衣服脱了放到池子里去泡,泡软了捞出来,又亲自给他搓了个澡,这才让他还了阳。老板娘又给他做了碗热汤面,弄了几样小菜,叫大春陪他喝一口。
老姜端起杯子,眼泪“吧嗒吧嗒”往杯子里掉。大春说:“大哥,有啥心事吧?”老姜说:“兄弟,弟妹,让你们见笑了,说起来话长啊。”老姜就着酒,一杯接一杯地说起了心中的无限往事……在老家,老姜和邻家的姑娘白玉青梅竹马,长大后私订了终身。老姜几次向白玉父母求亲,并早早盖好了全村最好的大瓦房。白玉父母开始没反对,后来就变卦了,把白玉许给了端铁饭碗的城里人。白玉伤心欲绝,几次要把身子给老姜。老姜说,咱可不能干那事,不管喜欢不喜欢人家,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应该给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子。
后来白玉就进了城啦,老姜追到城里,边打工边四处找。终于在铁路小区门前找到了,白玉正穿着大红的嫁衣从轿车上下来,头上撒满花花绿绿的彩纸屑,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着。老姜二话没说,回头辞了饭店改刀的工,一头扎进了春花浴池。
“这城里人是谁呀,真他娘的缺德。”大春愤愤地说。
“是吕大个子吧?”大春媳妇用眼睛瞅了瞅刚才老姜凝望着的那个窗口。
老姜凄然一笑:“我投在你这里,白玉出门进门的时候,偷偷看看她,也就知足了。我不能再为她做什么,我在你们这儿,就是给吕大个子搓澡来了。我恨他,恨死他了,可人家明媒正娶,光明正大。我只能把他搓得干干净净的,别让他弄脏了我心爱的白玉……”
大春说:“吕大个子是正经人,前两年咱这对面开了一家洗浴中心,带特殊服务的,吕大个子的不少同事都去过,他一次也没去过。”老姜说:“我知道,我心里明镜一样,他要敢去一次,我早在搓澡台上把他劁了。”
大春媳妇突然一捂脸,“呜呜”地哭了。
老姜说:“上个月,白玉去世了,她不在了,我搓澡也就没意义了,不行了,搓不动了,搓不动啦……”
不久,吕大个子续弦,鞭炮又在铁路小区门前噼噼啪啪地炸响。当天,老姜去世。大春两口子帮他操办了后事,老姜的侄子姜三炮从农村赶来,把终身未娶的叔叔悄悄地背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