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
1.落雨山下不落雨
元朝大德年间,房山县境内出了件奇事:落雨山上一位精于丹青的老僧,为解救黎民百姓于大旱之中,在自己修行的禅堂内壁上画《观音行雨图》,发愿求雨。老僧为显虔诚,舍弃平常颜料,每日用针刺破自己的舌尖,将血滴入砚台作画。
据说,以血作画有两样艰难。其一,人若吃了油盐酱醋,其血入画则暗淡无光。其二,血液一经脱离人体,便快速凝结,难以吸附于笔端。老僧为使血画色泽鲜艳,只用白粥果腹;为不使血液凝固,作画时左手不停搅拌砚中鲜血,右手画图,一心二用,一刻不闲。
三个月后,血画终于完成。
附近百姓听说,争相上山观看。但见那间小小禅堂,白日里竟呈现满室红光。东墙壁上果真绘有一幅玛瑙颜色的观音像,高一丈,宽三尺,宝相庄严,美轮美奂……十日后,房山县境内突降瓢泼大雨,顿时解了连年大旱。而老僧却因耗尽心神气血,在大雨之夜于禅堂前圆寂。百姓唏嘘之余,集资将其厚葬。自此,房山境内每年必有五大五小十场雨,风调雨顺,再无旱情。
到了至顺三年春,有一伙南方贼人趁夜爬上落雨山,潜入禅堂。他们暗觉那舌血观音图奇货可居,欲将它逐片凿下,然后带回南方拼接,高价出售。
谁知观音图还未凿下,那绘图的一面墙壁突然倒塌,舌血观音图在月光中随风而化。贼人们连滚带爬地逃下山……自此,落雨山方圆六十里滴雨不下。上山去烧香祭拜、修缮禅堂的人络绎不绝。可奇怪的是,任你将什么东西涂在禅堂的石砖之上,转眼都化为飞烟。人们无计可施,无不叹息而返。日子久了,落雨山也就寸草不生,人迹罕至了。
2.情深诺重惹人疑
落雨山附近百姓渐渐无法靠种地养家糊口,大半外出谋生。却有一个大户曹家,因祖上产业丰厚,照样安然度日。曹家有一独子名应庭,年方而立,容貌俊秀,文思过人,喜爱听戏。
一日,曹应庭与表弟陈生到苏州办事,认识了一个唱戏的姑娘。这姑娘名叫凌飞瑶,乃苏州最有名的凌家班的台柱子。她的扮相唱腔不似常人,高低婉转,意态悠然,忽而使人悲,忽而使人笑,忽而使人郁郁沉思,忽而使人拍案叫绝,听完数日还声犹在耳。曹应庭与凌飞瑶,一个是戏痴,一个是戏子,两人因戏而熟,因戏而亲,定下白首之盟。
一月之后,曹应庭与陈生回到家中。曹应庭将自己与凌飞瑶定情一事告知母亲与妻子,并说已向对方承诺,待来年春天便回苏州迎娶佳人。曹母与曹妻听后,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曹母冷着脸将曹应庭支开,转头问坐在身边的陈生:“你倒给我说说,你兄长看中的这个戏子,是个怎样的相貌人品?”
陈生原本对凌飞瑶有意,眼见她与曹应庭私订终身,心中早觉不爽。如今曹母问起,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言语:“倒有个八分的人才,姿容秀丽,出口成章。只是,男女之情最忌无因而至,突如其来——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谋算。她这样一个做惯了戏的女人,乍看见曹兄这样家财丰厚的人物,难免动了心思,我却不信她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意在里面。”
曹母面沉似水,若有所思。
又过几日,曹母将曹应庭叫来训道:“那样的戏子终究不比良家女子爱惜名节、顾及廉耻,即便是娶回家来也是自寻烦恼。你快快打消念头,从此安心在家读书。”
曹应庭生性懦弱,对寡母唯命是从,虽然心中爱慕凌飞瑶,毕竟时日尚浅,心志不坚,加上这几日妻子夜夜哭闹,寻死觅活,他叹了口气,轻轻点头算是默认。他想,似凌飞瑶这样的人大约是不会久等的,日子一长,她自会另寻他人。
谁知母子两个正说话间,忽有仆人来报,大门外有一南方口音的年轻女子求见曹公子,她自报姓名叫做凌飞瑶。
3.禅堂五载看日暮
曹应庭一时间心神大乱,来不及和母亲商量,便疾步走出门外。烈日下,一个身穿蓝衣的女子挽着个包裹亭亭而立,正是凌飞瑶。
曹应庭见她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凌飞瑶相思多日,终于看见心上人,心中喜悦,面上飞红,也是垂首不语。两人各怀心事正在尴尬处,有老家人走过来道:“少爷,老夫人请凌小姐进内堂叙话。”
进入内堂,凌飞瑶落落大方向曹母行礼。曹母沉沉地看着她,问道:“姑娘的事情,我儿已经说过了。你们既然约好是明春,姑娘怎么突然找寻到寒舍来?”
凌飞瑶目光转向曹母身边的老家人,笑道:“这位老伯不久前突然来到飞瑶家乡,向乡邻打听飞瑶的身世境况,我猜必是与曹兄有关联。我堵不住众人的胡言乱语,所以贸然尾随而来,想向您当面解释飞瑶的为人,此举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见谅。”
老家人神情紧张地附在曹母耳边道:“我归来时,的确发觉这个女子一路尾随,怪我未曾多想。”
曹母点头道:“真是个聪明人。既是如此,我们就直来直去好了。听我儿说,短短几日,你凭他给你改了几句戏文,就向他托付了终身?如此作为,是否太有悖常理呢!”
凌飞瑶微微笑道:“天下万事都在常理之中,单只一个‘情’字除外。”
曹母面现不悦:“好一张利嘴。”凌飞瑶忙道:“飞瑶是说,我对曹兄是真心爱慕,其他一切都可不作计较。”曹母冷笑道:“你可以不计较,我却不行,我们曹家的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凌飞瑶看着曹母,怔怔地道:“那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将飞瑶拒之门外了?”她转头看着曹应庭,“曹兄,你怎么说?你与我在苏州闻香楼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曹应庭面现难色。见凌飞瑶这样直言不讳,屋中人都是一愣。老家人附在曹母耳边道:“老夫人,这女子如此心计重重、刚强倔强,恐生事端啊。”
曹母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凌飞瑶,忽然话锋一转:“姑娘若真有铁打的心意,老身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距此处十里有座落雨山,山顶有间禅堂,姑娘若能不假他人之手,一力修缮,老身便认你是我曹家妇!”
4.君门咫尺无消息
凌飞瑶虽不解这修缮禅堂与曹家娶妇有什么关联,但终归是有望达成所愿了。她是个爽快的女子,觉得此时再问缘由,就如同讨价还价一般,显得心意不诚,当即转身望着曹应庭,说道:“既如此,曹兄,我必达成老夫人之命,只盼你莫失闻香楼之约。”
曹应庭急道:“姑娘千万不可前去,凡人万难修复那座禅堂。”
凌飞瑶冷声道:“为何?”
曹应庭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姑娘才貌双全,在下原本也觉不堪匹配,如今只有多谢姑娘错爱了,还请早日返乡另择佳婿。”
凌飞瑶愣怔片刻,出门而去。
曹应庭呆呆望着她娇俏单薄的背影,想着她一介女流,不远千里孤身一人追寻而来,却落得如此收场,心中凄楚难言。有心追上去从此两人浪迹天涯,但想想家中高堂幼子,想想功名前程,想想众人所言一个戏子如何如何,他终于只是长叹一声。
凌飞瑶历尽艰辛,终于来到落雨山顶。环顾四周,只见整座山都是石头,无土无水,寸草不生,不远处果真伫立着一座由大块石砖垒就的禅堂。
她不由大喜,疾步过去。见那禅堂只是一面墙垮塌了,散落的不过是百来块石砖,她心中顿觉轻松。试着挪动四下散落的石头,并不甚重,她不由轻笑自语:“无土无水又能怎样?不过是费些气力将砌墙材料自山下运至山顶罢了,此事能有多难,说得如登天入地一般。”此时天色渐晚,凌飞瑶也不急于一时,按着来路下山,在山脚下找了家小店就寝。
5.只道此意无凭寄
第二日清晨,凌飞瑶请店家用糯米熬成一锅浓汤,再挖来一袋黄土,用米汤细细和成稀泥,小心地包裹好负于身上,然后重新上山。她心中暗想,即使每日只砌十块砖,有月余也大可完成修缮,届时看曹母还有何话说,曹兄也必能知我心意。
来到禅堂前,她解下泥包,拾起一块石砖将糯米黄泥涂于石上,转身往墙基上放去。谁料想,砖上突然冒出一阵轻烟,黄泥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凌飞瑶愣怔当场,一时难以置信。她匆忙将泥重新抹在石砖上,瞪大双眼细看,泥在顷刻间复又化为淡淡青烟,石砖上依旧纤尘不染。见此异象,她心中骇然:怎么如此古怪,这是什么缘故?怪不得曹兄临别时言语支吾,说什么你我今生无缘了,他必定知道此事的缘由,须得找他问个清楚。
凌飞瑶回到曹府,不顾门房冷脸相向,温言道:“劳驾请曹公子出来,就说我有事与他商议。”
门房早已受过曹母叮嘱,将眉毛挑起,高声道:“我家少爷说了,早知道姑娘受不得辛苦,还请姑娘早日回乡,这面也不用见了。”
凌飞瑶呆了呆,问道:“是曹公子的原话?”
那门房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说姑娘何必如此执拗,想攀高枝也不必只看着曹家,愿意娶小的大户人家多如牛毛。”
凌飞瑶看着门房冷冷一笑,转身离去。她长途奔波劳顿,身在异乡接连受挫,不觉有些神情恍惚。在路上胡乱行走无处可去,便重新爬到落雨山上。来到禅堂前,她颓然跌坐在乱石中,心中气苦难言。想自己一向眼高于顶,千挑万选看中这曹应庭,不惜背井离乡,不惜屈做小妾,事到如今却一片痴心付与流水。那曹应庭眼看自己身处艰难,不但毫无怜惜之情,反说些冷言冷语……看着脚下的石砖,凌飞瑶不由得泪落如雨,一时心中大恨,忍不住挥掌击在砖上。掌心陡然一阵刺痛,举手看去,原来是被石砖断边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迸流。她举着手,呆呆看着血滴落在脚下的石砖之上,只觉心如死灰。
6.谁知一掌洞天机
血,落在青色的石砖上如落花般凄艳动人。
许久之后,凌飞瑶心中突然一动。她擦干眼泪,端详着眼前的石砖——那石砖上的血始终未曾消失。凌飞瑶举着伤手又将血滴在别的石砖上,一块,两块,十块,全如第一块砖一样。她呆了一呆,缓缓站起身环顾着山顶上散落的石头,心中悲喜难言,轻轻一声长叹……这时,曹家在京城做官的亲戚上下疏通,为曹应庭在江西补了缺。曹应庭性子虽懦,心中毕竟记挂凌飞瑶,偷偷打听消息。家人禀报说,有人看见凌飞瑶离开曹府的次日就雇车回乡了。曹应庭怅然若失,却也放下心头大石,遂坦然携妻上任。
曹应庭离开家乡五年,满以为可以将凌飞瑶忘个干净,谁知相思日深,遂暗中派人去凌飞瑶家乡查访。派去的人回来言道,因五年前凌飞瑶无故失踪,凌家班早已解散。曹应庭大感意外,当夜做了一梦,梦见凌飞瑶独自站在落雨山禅堂前。自此之后,他整日心慌意乱、惴惴难安,终于决定告假回乡,要亲自去落雨山看个究竟。
长途舟车劳顿,曹应庭所坐的马车终于进入房山县境内。他在车中昏昏欲睡,忽被头顶几声响雷惊醒,紧接着听见车窗外大雨倾盆而下。路边人人放下手中活计,站在雨中欢呼雀跃。
曹应庭心中一惊,儿时的传闻忽然在脑中闪过:哪日落雨山禅堂得以修缮,哪日就会天降瓢泼大雨。他忆及梦中景象,脸色大变,拔出腰刀割断拉车辕马的绳索,翻身上马,直冲落雨山狂奔而去。
7.磨石刺血终成泥
一路上大雨滂沱,难见路径。曹应庭频频扬鞭,只管策马急行。来到落雨山脚下,他翻身下马,径直向山上爬去,口里不住念着:“不可能是她,不可能是她……”
待他带着一身风雨爬到山顶,不禁呆住了:整个落雨山如同被透明的罩子罩住一般,不见一点儿水迹。悬崖边小小的禅堂前果然站着个一身素衣、长发披散的女子——竟与梦中所见无异。
曹应庭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那个身影,慢慢向她走去,只觉脚下如坠大石,举步维艰。越走越近,女子的容貌越来越清晰,曹应庭忽然心中大震。
那女子正是凌飞瑶,只是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样貌消瘦,倒越发显得一双妙目灵动有神。曹应庭见她背后的禅堂中隐隐现出红光,禅堂倒塌的一面墙壁已然修缮完整。他一时愧悔无极:“飞瑶……”两字出口,已是哽咽不能语,“我真不敢相信……”
凌飞瑶淡然地看着曹应庭,脸上毫无吃惊意外。她轻声道:“信?曹公子乃无信之人,如何去信他人。”
曹应庭急道:“当年我以为你走了,我只道世上没有修复这禅堂的办法,我认为你会知难而退。我若知道你情深至此,万万不敢抛下你一人受苦。”
凌飞瑶微微一笑道:“去与留,修与不修,皆在有心无心。”说罢,径自向山边走去。
待曹应庭惊觉,她已站在了悬崖边缘,长发与衣袂轻轻飘动,不似凡人一般的绝美。
8.我心如水不可欺
“飞瑶!”曹应庭大惊,奔过去要拉住她。
凌飞瑶猛回头,厉声道:“站住!我为我心不为你!”
曹应庭应声站住,急道:“我必娶你为妻,飞瑶,我必娶你为妻!”
凌飞瑶淡淡一笑,嘴边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道:“曹公子说笑了,以你的高才,难道不知覆水难收之理?如今飞瑶心愿已了,凡尘苦楚我也不愿多挨了……”
曹应庭大惊失色,疾步向前扑来,却还是迟了一步。
凌飞瑶转身向着山下纵身一跃,娇小的身形如飞鸟般,转瞬消失在瓢泼大雨之中。
曹应庭看得心胆俱裂,身子晃了几晃,跌坐在石头上。
呆怔了半天,曹应庭才觉得三魂七魄归复原位。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缓步走进禅堂,向着修复一新的墙壁上看去。
只见那幅求雨观音图重新显现于墙壁之上,如玛瑙般通红透亮,隐隐发散着红光,令人难以直视。观音像旁,多了一首蝇头小楷写就的红色小诗:
落雨山下不落雨,
情深诺重惹人疑。
禅堂五载看日暮,
君门咫尺无消息。
只道此意无凭寄,
谁知一掌洞天机。
磨石刺血终成泥,
我心如水不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