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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卿连忙推了一旁的丫头:“快追去啊!”说罢也哭了起来,双手划佛。
玉欢提着裙摆,一路向山地跑去。南静王与祁阳今日相约要到河边督工,原来都是骗局。她想起四皇子在去往涿州的路上遭人刺杀,想起六皇子满门在丹阳服毒而死。雨大滴大滴的落下,打湿了她的发髻,****了她的华服。在有个夏日,她和南静王坐在园子下棋喝茶,她问南静王,除去锦缎玉簪,除去楼台亭榭,他二人有还剩什么。南静王摸索着棋子,淡淡笑道,除去世事浮华,还有你我二人。虽命如须臾,又何妨。她想如果他不是皇家王爷,她不是大家千金,他二人又当如何?他未曾穿过麻衣,她不曾喝过稀粥。他二人若无家中金银又如何生活?所以啊,这么无奈,这么恐惧,仍只能呆在那深宅大院之中,下棋喝茶。
她擦擦脸上雨水,踩着泥泞的山路,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她的裙摆。她拼命的往前跑,她想对他说,不要了,通通不要了,我们回家吧。可她害怕,她连说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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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沿着滚滚流下的泥河,玉欢拉起了裙摆攀爬而上。走到工地时,只剩下散乱的锄头,铁锹和在雨水冲刷下摇晃的木栏。一阵疲惫之感涌上心来,她吸吸鼻子,喉咙有些干痒。她一个踉跄跌坐在一片泥泞之中,她的手掌按在泥土上,第一次感受到了泥土带来的安宁。她和他自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睡着瓷枕,拥着锦被,但总觉那红木雕花的床帏太过冷清,好似没有依靠之处,日日夜夜不觉安稳。可就此刻,她心中竟有几分安稳。她起身,拖着脚步,走向已经四溢的河水。
“玉欢。”一只温凉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玉欢僵住了脚步,由心中向四肢一股暖流蔓延开来。她转过身,看到那个面容精致温和的男子,白衣蓝袖,撑着一把油伞,嘴角带着轻柔的笑。她走上前,泯泯嘴唇,泪水滚落,伸手拥住了眼前的男子。
13:
她将头埋在南静王的项间,泪如泉涌。景彦用手环住了她,嘴角轻笑。她忽得破涕微笑,望着他道:“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好看。”景彦也笑,用手擦拭着她脸上的泥土:“我也从未见过你如此狼狈。”玉欢眉眼弯弯,浅笑:“此番后悔也是不成的了。”景彦丢了伞,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低声笑道:“那便一同狼狈的好。”
回至家中,二人洗净更衣,窗外仍是阴雨绵绵。玉欢正要梳头时,南静王却端了一盘东西放到桌上轻声道:“莫要梳了,就你我二人,那般礼仪不守也罢。”玉欢含笑放了梳子,走到桌前,只见红色托盘中放着两碟咸菜,两碗稀粥。她也不问,他也不答。二人便静静的用完晚饭,等到熄灯安寝时,南静王才静静道:“我对王兄道,处理完五原之事,便想四方走走。王兄俞允了。”玉欢巧笑道:“今日稀粥咸菜原也不涩口。”二人躺在床上笑聊,偶一静默,南静王轻轻牵住了玉欢的手。
14:
待五原一事处理完毕,景彦便向天子写了告急表章,说是乔公近年来身体不大好,膝下无子,玉欢又远嫁,希望能回济南照顾乔公,以申孝道。贞明帝收到表章时看不清喜怒,他就那么淡漠的提起朱笔批了一个允字。可这短短数画,又是了了多少他二人日日夜夜的谋划。
回到济南府,景彦玉欢二人倒也了得逍遥,清明踏春,小暑焚香,重阳登高,大雪寻梅。偶尔二人在书房下棋读书,景彦研究着昨夜与乔公下的残棋,玉欢握着一卷书,偶尔嗤笑两声,繁了,景彦抬起头来笑问她:“合着这几日看的都是什么书?惹你如此开怀。”玉欢放了书卷笑答:“没得问是什么书,多半都是你不喜欢的,只是落到我处,看得有趣。”玉欢此说勾起了景彦的好奇,便问道:“那我可是非得知道不可了。”玉欢道:“有个叫浮萍居士的人你可知道?他写了本《浮萍杂草》你又可曾听说?这书中写了他与他的妻子种种游历,好似游记,可其间又写了他与他妻子种种依恋,好似传奇,你又可曾看过?”听了玉欢的话,景彦却笑将起来:“浮萍居士?要说这个浮萍居士,与你还有那么点关系你可知道?”玉欢摇头,景彦便起身走到书桌前,拾起书卷道:“他是秋玉的官人,按辈分来看是你的外侄姑爷。”说罢又笑:“你又可知?这浮萍居士,有得一手好医术,他曾写过一本《公羊本草》其间精髓可将太医院一众比下去。”玉欢听了此番话确是愣住,喃喃道:“不曾看出,原来秋玉竟有此番觉悟。她这一生也算看尽了这大好河山,这一遭也走得不算冤枉。”
15:
这一年,济南城又下了一场大雪,庄稼多半被冻坏,冰雪封城,贩夫走卒也全都歇了,整个济南府一片冰冷。
而太尉府里,乔公已经卧病三月,如今气息奄奄已无刚毅的模样。府里上下一片寂静,唯有玉欢仍含着笑,熬着药,送着汤忙得热火朝天,并不敢停下,甚至不敢思考,不敢说话。而景彦也只能看着她在那里忙忙碌碌,看着她含着笑去抵制她内心深处的害怕和悲伤,他知道她此刻的恐慌和苦切却安慰不了她,他知道她知道乔公也许熬不过这个冬天,她最擅长的是隐忍和压制,她甚至能把一切的情绪化为她脸上不浓不淡的微笑,可如今她已经包裹不好自己脸上的微笑,她在逃避甚至是在逃亡。
乔公离世的前一天晚上叫了景彦进屋,想与他说几句话,可还未开口,便看到了桌上那一对和田碧玺寿山石,望见了床前那一对翡翠屏风,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便含笑闭了眼,一睡,睡过了他一生。
乔公当年给他送去几斤茶叶,一斤鹿茸,一斤大米。他一度担忧这皇家宠儿不懂其中故事,谁料这皇家小儿却回应得他哑口无言。乔公想说,他二人虽是户对门当,可终究免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若是落到那般,可还有今日的热情与耐心。他回赠了乔公一对寿山石,一对屏风,想对乔公说,他如同那和田碧玺一般有着超强的耐力,乔公可活百年见证他的耐心和热情,他愿意此生像屏风一般为他的女儿遮风挡雨,他去了还有他,他也将视她为掌上明珠。
在乔公出殡那一天,玉欢终于忍不住她克制了多月的泪水,好似洪流终于冲毁了堤坝,她哭得那般大声,那般绝望,那般悲切,那般苦楚。长长的送葬队因着冬季的冰寒而显得死寂和冷漠,唯有哪哭声穿过了风雪,穿过了冰霜,带来一丝莫名的温暖。而景彦就在她身边,将她拥入怀中,轻轻的抱着她,如兄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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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欢未曾料想,原来景彦便是乔公心中早已钦定的东床快婿,原来将她送到信州,只是为了证明此儿配吾女。原来那两人早已串通好来。
于是乎,某一日,玉欢捏着本书,走到景彦身侧,念道:“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念罢顺着坐在他身侧,笑闻:“王爷可否告知,是几时,正此好?”景彦淡笑,环抱起她,薄唇轻点螓首,熄了红灯,暖了东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