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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短短,咱说完了府里的一位秋姑娘,这接下来,咱再说这另一位秋姑娘。这秋姑娘身份不及前面那位尊贵,寿命不及前面那位长久,这故事自然简短些,各位看官,可莫道我依势论人。
说这丹秋十岁入的王府,因她表姐菁冬在王府深受老太君喜爱,她一个初入门的丫头就被分到了老太君房里。丹秋在家中有一青梅竹马便是祁阳。丹秋十三岁那年,祁阳家发了场大火,祁家夫妇全都死在了草房里。火发生在清早,祁阳因为借着西家员外的书,心急送去因而得以免祸,然而他家中却是一片灰烬。丹秋自那日起,便将每月发的银子分一半与他,另一半送回家中。学堂里那夫子念其聪慧,不忍他停学,便让他负责院中清扫,做饭一事以抵学费。若说这祁阳,靠着丹秋的银子过活,自个儿不思进取,那王府一群丫头姑娘定然会劝说丹秋。偏那少年不但机敏好学,又能忍苦吃糠,便是灵韵也只对丹秋道,这是难得的男儿,府中大小丫头一概也觉着这祁阳甚好。于是众人明里暗里对他二人甚为帮助。她表姐菁冬念着自家小妹所喜的男子如此这般,也就不曾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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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秋十五岁那年,祁阳中了秀才,这无疑给了丹秋莫大的欢喜,另一头丹秋父母也双双离世,于是她与祁阳却成了一双孤儿。因她不曾留下些许银子,衣服头饰都极为简朴,更莫提还施粉摸胭了。灵韵等人约着外出时,便常给她带些女儿家的东西,不至于她显得过于寒酸。等着哪日,王府放她们休息,她与几个姑娘一同出门逛街,也只是陪那些个姑娘看几对镯子,买几盒脂粉,她自己却是买了几只毛笔,又买了几本书。如此一来,众人更盼着祁阳出人头地,否则又怎能对得起丹秋这番子情谊来?
丹秋二十岁那年,祁阳中举,在当地谋了一职。他与丹秋道:“咱们成亲罢,我不再去考了。”看着咱这祁大公子,这般会说话,丹秋听着前句心下一阵欢喜感动,又听了后句,心中知晓祁阳之能绝不在此,恐他后悔,于是劝道:“你我这么多年,不急于一时。如今你谋了一职,我在府里也攒了些银子,咱们合计合计,将你家重修一番,若有节余再给你爹娘修修墓面。待年后你再专心备考。”祁阳又道:“我怕你委屈。”丹秋笑道:“哪里的话,若是委屈,还能这么多年,我呀,是着实欢喜。”为着这番承诺,丹秋在府里更是用心认真,想着争个一等丫头去拿月银便多些。灵韵只骂她:“我说你傻不傻,即便是此时你与他成了亲,他难道不能去考试不曾?你现在对他尽心尽力,倒是好,连个名分都没有,怎么还想着替他翻修起房屋来?”丹秋性情温顺,见灵韵如此说也不难过,只柔声道:“我知道他是顶爱读书的,我只是希望他做着他爱做之事,不必顾虑我。”
3:
又说,这两年后祁阳公子上京赶考,灵韵携着众姊妹上庙中为他祈福。祁阳虽不说高中前三甲,至少是考中了,可他在朝中又无人脉,只得在礼部随谋了个低职。又说这礼部侍郎池文源他哥西京侯池文裕膝下有一小女唤做楼卿,正是待嫁年纪。那礼部侍郎对祁阳甚是关照多次提拔,觉这后生人品相貌学问皆为上品,只是这身家不好。但那池家向来门风清朗不计较这些儿。至于祁阳多次修书到王府,对丹秋道愿辞官回乡与她成亲,也多次对丹秋道,派人到广信府去接她来京,他二人在京中虽无依无靠,至少两人相依,日子清贫也是甘之若饴。丹秋知他在京中日子定是难过,怎好得去拖累与他,又想他若回广信府心中难免又有不甘,便回信道,不用挂念,待他在京中安顿好,她自然上京与他完礼。只她未看到她的如意郎君平步青云时,她仍只是一府上的丫头罢。
这日,池文源邀祁阳到府上小叙。谁知却是说亲,祁阳连忙推迟不受,说家中已经许了一妻,怎能委屈池家小姐做妾。那池文源道:“你来京中多日,怎么不见你提起家中妻子?”祁阳恭敬道:“先生不知,我那妻子与我尚未完亲。我多次修书与她,她只怕拖累与我,迟迟不肯来。我已定下年后亲自回乡迎娶。”池文源又问:“不知她是哪家姑娘?”祁阳施礼道:“她只是一贫农之女,如今在广信府的王相国府当丫头。她虽出生贫寒,然晚辈能有今日一来多为大人提拔再来多赖于她。”池文源看了一眼帘子,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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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日池楼卿站在帘后,见过祁阳早已芳心暗许,又听闻祁阳叙述一事,更觉祁阳是个重情之人。便对池文裕道:“女儿已见过那祁公子,他虽说在广信府已有青梅,然女儿钟情他重情之意。女儿对那女子也甚是尊重。愿为侍妾。”祁阳难推恩师之赐,无可奈何娶了池家姑娘。
却说那日,丹秋与往日一般在门外等信,有人却笑她说:“难为丹秋你日日在这守着,你家郎君早娶了她人为妻。那烟火都亮了几条京城的街咯。”丹秋闻言虽仍温笑,然心中却是一阵一阵冰凉。她忙修书,问:“你可是娶亲了?”数月煎熬,待守到回信时,那信上只祁阳一隽美的字孤零零的躺着,“是”只这一字打碎了多少夜的心心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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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那日,丹秋收到了祁阳的一个是字,当众哭了出来,被如娘罚到柴房里去。灵韵来时先掉了眼泪,再是骂她:“我便同你说了,要不得的。”丹秋却早就哭歇,此时红肿着眼,温笑道:“那着实难为了他。他原本大可与我断了联系,不与我书信,他离我这般远,我一个女子又能奈他如何?”灵韵闻言先气后酸,骂道:“你还感激他不成?”丹秋揉揉眼,浅笑道:“我只是道,至少我与他之间并不是全然没有情谊。”
第二日待灵韵再来看她时,她身子已经硬了,灵韵只觉被浇了一头的凉水。丹秋静静的躺在柴堆里,手里捏着的是那张信纸。偏偏她脸上满是泪痕,她又笑的那般欢愉。灵韵上前取了信纸,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打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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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阳这边,先才写了信后头便打点了行礼要回信州。楼卿原劝他:“夫君莫要答已婚不就好,呆到年后归家娶她后在说不是更好?”祁阳握笔摇头:“我不能骗她。”
等到去了王府,不料王府正在吹打送亲,他在门外站了良久,问那些个守门的却愣说府里没有秋姑娘。祁阳知道灵韵素来与丹秋交好,她却也说府中没有秋姑娘,可后头却有人说:“死了。”
祁阳随着金桂到了厢房,等次日,沐渔来时祁阳正坐在椅子上失神。“听闻先生去京中数年,前些月刚刚娶了亲。”沐渔做在主位上,轻轻问道。祁阳闻言缓过神来:“贱妾本是恩师侄女,恩师盛情,晚辈不好辜负,才出了这般事故。”沐渔喝了口茶:“妇人不常出门,府中无聊,关于先生和丹秋多少从丫头们那听过,不知真假。曾说先生要接丹秋去京完婚却被丹秋婉拒。”祁阳蹙眉叹气道:“我原想年后回信州与她完婚也无不可,谁知她却……”柳芝挑眉笑:“无不可?”祁阳拱手道:“太太莫要见怪,我与丹秋于夫妻二字不过就差了完礼罢。我祁阳今日之成就全有赖于她,怎敢负恩忘情。”沐渔垂眼,平声道:“人说至亲至疏夫妻,先生与丹秋怕是亲在情,疏在身份上了。”祁阳抬头,起身,朝沐渔躬身,双目含泪:“我与丹秋之情谊,又岂是三言两语便有人懂得。”沐渔从袖口掏出信纸递与祁阳道:“这是丹秋遗笔,好好坏坏你总该看看。”说罢又朝柳芝道:“嘉树最近腹痛,劳烦姨娘前去看看。”柳芝起身望了祁阳一眼,冷笑一声便出门去。“你去房里将我桌上的书还给四叔去。”沐渔抬起茶杯朝金桂道。
待人离开,沐渔轻轻汲着茶水,淡淡道:“最近天寒,先生可要注意身体。如今丹秋已去怕是身旁再没有人嘘寒问暖的了。虽有佳人在侧,又怎比得上糟糠之妻的体己。”沐渔淡笑又道,“听闻先生爱喝茶,丹秋时常将月银留下买些茶叶给先生送去。好的茶便是外头也是买不着的,可幸丹秋在老太君和太太处不受喜欢,在济大奶奶处还是讨喜的。大奶奶也常备下茶叶送给丹秋。”沐渔紧了紧外衣,“王府待人一向宽厚,丹秋虽只是个丫头,下葬的礼数也是按着姑娘的份给的。只是丹秋的墓头上我们却不知该刻上些什么字。正好先生回来,便着人去办吧,不枉你两相好一场。”沐渔淡淡的望着祁阳,祁阳泪流满面,不答不语。“我怜丹秋一片痴心,昨日才将你留下。祁公子啊,难为丹秋那般对你,到死都觉着你是好的。若她地下有知,你些个心机手段,怎不寒心。况她虽温顺乖巧,却也是个剔透之人,你两相依相靠数十年,难道她真心不知道么?公子如今位居庙堂之中,想是富贵良久,忘了人间贫苦的滋味了。”说罢,起身出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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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祁阳将丹秋之墓移往京城,上书祁明清之妻。那遗笔终生被祁阳所携,楼卿端着清茶送到书房时,常常见他握着信纸泪流满面。
那遗笔上书:我遇官人,似若冰炭置我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