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中秋,还没等到老爷回来,倒是橘颂先倒下了。这病来得并不突然,他原就是身体弱了些,今年中秋又格外的冷,大家只当他是犯了旧疾罢。
按着惯例,沐鱼仍去庙里磕头进香,许是去的多了,日日定时,今儿便被寺里的和尚叫住了:“奶奶日日来求,这般虔诚,不知心愿达成了否?”
沐鱼见这和尚与庙里的其他和尚多有不同,多了些灵气,长得也过于清秀了些。
沐鱼轻轻一笑摇摇头就要离开。那和尚却在后头说了声:“庙后有一汪清泉名多子。”
沐鱼迈出的步子轻轻一顿,微微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灵韵在家中熬药,于是拜庙的事就交给玲珑去,沐鱼出了大殿的门携了玲珑在身边绕了段路寻得那泉,双手合十,俯身叩首,我佛慈悲。然后舀了碗水灌到葫芦里。
等到她二人回来,一进王府就遇着谭夫人在和如娘在核账。
“回来了?快过来,外头风大。”如娘眉眼一弯笑着,牵着她的手递了个暖炉给她。
“今日说来也奇,许是奶奶去的日子多了,感动了那庙里的和尚,告诉给奶奶庙后有汪多子泉,奶奶如今便取了水回来。”玲珑笑着将葫芦拿出来。
老太太和如娘的面色却突然变冷。
“谁许你去那肮脏的地方!我看你哪是要求子!你是纯心不要吧!”谭夫人一气打翻了葫芦,指着沐鱼破口大骂。
灵韵闻声赶来,且不问发生何事便跪了下去,再见一旁散了一地的水便揣测了几分。
“我问你,你也是王家养大的孩子。怎么如今心倒是被狼叼走了?这般对你奶奶!”谭夫人俯身呵斥着灵韵。
“你怎带她去那般龌龊的地界去,也不怕折了寿!”谭夫人气得直发抖。
“太太息怒,原是该我带奶奶去的,只是橘二爷的药怕别人煎不好,才托了玲姑娘替我陪奶奶去。灵韵倒不知做了什么事。”含泪说完灵韵便俯身叩了下去,“我前是交待过的,叫奶奶去西面的净法寺。”
这一听,沐鱼便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她原去的不是净法寺,她看到另一边的国安寺香火更加旺些便和玲珑说去那里。玲珑是府里的新人,自然不知道这府里的避讳,见到自己闯了祸只能在一旁跪着。唉,虽名玲珑,却不玲珑。
一旁的如娘的脸却是白一阵红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
2:
晚上沐渔将这说与橘颂,橘颂却轻轻笑了,直摇头。
她当然不知道那佛家圣地怎么被谭夫人说成了龌龊之地,更不知道王府上上下下为何对国安寺如此避讳。她不知道王家的三小姐,如娘唯一的女儿,就为了那寺庙里的一个和尚住在了那山下,出了家。对于王家来说,对于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子来说,这实在也是肮脏之地。
橘颂忽然想起了一个夜晚,谭夫人对他盘算着,要再没有孩子,这王家的家业迟早落在了琏哥儿的手里。橘颂却云淡风轻的说了句:“那样也好,倒是完璧归赵了。”
谭夫人一怒,喝道:“我好不容易将你邯姨娘耗死了,你如今这个样子倒是算什么东西!”
橘颂微微牵了牵嘴角:“我身上并未流着王家的血,这家业也的确受之有愧。”
老太太眼睛一缩,手指的关节渐渐泛白:“你给我滚!”
橘颂微微施礼:“儿子不肖,惹母亲动怒。”说完就轻轻退出了房门。
说到龌龊肮脏哪里需要到外头去找?
3:
再到中秋,王老爷还未归家那魂魄却早已到了离恨天上。族里大小哭得凄凄惨惨。橘颂这一支如今也就到这了。这王老爷一归天,他们也失了金山银山。王古托了人将老爷的尸首从京城里运回来,毕竟是要落叶归根的。
“如今老爷出了这等子事,太太伤心的紧,还亏你记着替府里打点些。”如娘差人将灵堂布置好,对着王古道,一双凤眼却红肿着。
“如妹子客气了,毕竟老爷是给我们光耀门楣的,如今去了。王家大大小小理应来送送。”王古将油灯点亮,“怎不见橘颂?”
“唉,四叔也知道橘颂身子弱,如今听着这事,病得更厉害了。这家日后也只能靠着琏哥儿了。”如娘牵牵嘴角,“虽不当说,但太太心里也明白,橘颂怕是也不多时日了,如今橘颂家的却没个动静,这一走保不准……”
“如妹子思虑过多了,王井一支的女子不必守着那块牌坊过的。”王古明白如娘是怕橘颂一走族里的七公,十三公逼着沐鱼立誓。
“那是在老爷还在时的光景,如今老爷走了……”如娘双眼红肿实在不忍,她家老爷在朝野赫赫,然回来老家,回到族里说话拍板的却是那几个老朽。
“我是你们老爷在京抬着轿子进的正院的太太你们为何不让我进去?”柳芝朝门口的家丁囔着。
“笑话了,老爷明媒正娶的太太好好卧在正房里,你是哪门子的太太。”如娘听着声音走出了正门打量着门外的女子,体态娇娆,面容净白,一双柳眉飞入两鬓,涂的胭脂只闻着气味便知是一般的戏子。现今,心里也拿捏了几分。
柳芝这番倒是脸容变了色,笑起来轻轻俯首:“柳芝见过姐姐,我原是老爷在京中娶的,姐姐若不信可去问问身后的四弟。如今老爷归家,我便跟着回来了。”
王古轻轻一笑也不答话。如娘望了望王古,悠悠荡出了个笑容来:“莫说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戏子娘子,就算是老爷纳的妾,也得从侧门进来!”说着挑一挑眉,转身离开。
一旁族里的人望着,心中不由凉薄了几分。王井这支如今一大把娘子媳妇想来气数是不多了。
4:
沐鱼替橘颂盖好被子轻声说:“如娘几日不曾合眼,我从今起替她几日,等头七过了,她才缓得过来。”
橘颂轻轻咳了两声:“你也莫要过得劳累,如今听闻家里又多了个姨娘,母亲和如娘指不定怎样防着她呢。”
“多了个姨娘不过是多了双碗筷罢。”沐鱼往炉子里舀了勺煤。说完才想起前几日跟着如娘去理账目时才觉着,这么大个府里,吃穿用加上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的月例可不是小数目,如今老爷的职位没了,家里只得靠着年租吃活吃活,老爷死了,体面的功夫却一点也不能少,银子花的像流水一般。前儿转去厨房才瞧着如娘遣了几个丫头出去,最后连着烧的煤都次了。
橘颂又咳了起来。从去年起他便没有下过床,也吃不下饭,如今只剩得一成皮包着骨头,眼睛深陷无神。
5:
老爷才下葬不久。七公就携着人来王家,明上是说看看橘颂,实则是和谭夫人如娘商议,王井一支如今没了主日后族里也多照看些。老太太默着不说话,七公的言下之意便是从前王井在着不用守的规矩如今拿着族里的银子那就得照守着。
如娘开始只当是七公念叨并不在意,哪知七公冷不丁的说了句:“按着辈分下来接着是橘颂当家,如今橘颂身子不好,府里的开销也是有得出没得进。族里的银两按着徭役的份也出得不少,我倒是想着橘颂媳妇也没个孩子……”
“七公说得好没意思,当年老爷在着的时候没少给族里银子,往难听点说,年年免徭的钱正经都是老爷在京中一丝一毫寄回来的。哪个府上没了银两不都是老爷出的银子,也没见得我们府上做事情的时候用了哪家哪姓的银子。如今老爷没了,七公看着我们府里统共几个婆子媳妇倒是打上我们的主意不成?”如娘一气正言道。
七公冷哼了声:“日后指不定你府里要怎么挪族里的银子呢,你这样说倒也不怕别的府里不服气,我不过是与你个主意,要上下心服口服,你要不受我的好意。日后有你难的。”
谭夫人抬眼盯着七公看了会:“七公,即便我儿熬不过这秋,我府里还有琏哥儿呢,我家还没有败呢。”
6:
“你在想什么?”橘颂气息微弱,勉强开着口问着发呆的沐鱼。
沐鱼恍的抬头:“前儿守灵的时候遇着柳姨娘,她对我道,府里有个规矩,若是夫家死了,没有孩子。妇人死了,可为族里换块烈妇碑免了徭役。”
橘颂本想笑,却连笑的气都没有,他只能静静地看着沐鱼。
“我给你念首诗吧。”沐鱼握着橘颂的手,这手还是格外的凉。沐鱼向来不解形容枯槁四字如今见了橘颂这番模样倒是觉得这四字恰到好处。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念着念着却觉得屋里静的出奇,静得让人发慌。
“橘颂?橘颂?”
沐鱼摇了摇他却未见回应,那双眼闭着不愿睁开。
“橘颂!橘颂!”
倒是还是眼泪先流了下来。
“灵韵!灵韵!快去!快去请郎中!橘颂!”
灵韵猛推了门进来见这番模样伸进来的脚还来不及放下就冲了出去。
7:
橘颂房里哭成一片。谭夫人捶着胸腹哭喊着:“作孽啊!作孽!”
沐鱼只流眼泪没有声音,甚至她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己在流泪。
“太太放心,橘二爷就是脉搏弱了些,没有过去。”郎中收了罐子,“不过还是请太太做好衣裳吧。”
谭夫人一听,两眼一直,昏了过去。
柳芝回房时犹豫了会又折了回来。推开门,见着沐鱼拽着橘颂的袖子不放,眼睛红肿,拼命摇头。如娘在一旁劝着些什么,不禁落下泪来。
“姨娘快别说了,他若去了,我跟着就好。那些法子就当沐鱼没听过。”沐鱼摇着头拽着橘颂的袖子。如娘哽咽一声见柳芝进来,便转身出了房门。
柳芝过到沐鱼边:“你不替他委屈么?”
沐鱼擦了擦泪疑惑的望着柳芝。
“你不晓得他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不晓得他咋会忽的就弱不禁风了。”柳芝笑着摇头,“我还以为你与他感情多深来着,看来是我想多了。你倒是跟着他走白白给人换了块牌坊,倒是没人来谢你却暗着说你蠢来着。”
沐鱼突然警觉起来:“姨娘知道,是谁害橘颂成了这副模样?”
柳芝淡笑着转身走了。
沐鱼松了手,低声失笑:“原是我愚笨了。”
半夜,橘颂缓缓睁眼见沐鱼两眼通红,他原本是听着沐鱼念诗,念着念着却不知为何身子一沉全像脱了出去如今才醒来,想起白日里沐鱼和他说的那些话。他沉思了片刻,终究颤巍巍的握住沐鱼的手:“你放心……我……给你……想个,咳咳……给你想个法子。”
沐鱼反握住他的手,却是不说话。
8:
家里的人都明白,橘颂时日不多,少奶奶怕是也时日不多。
那日,沐鱼此生都在忘记的那日,在橘颂房里,灵韵叫人将橘颂的衣服送到济儿媳妇那去。然后又在半夜打着灯笼将人送进了橘颂房里,沐鱼熄了灯就在那里静坐着,身旁的橘颂静静的躺着。
听着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她一退,缩到床边。黑暗里,橘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微微将她推向桌边。
来人的气息破了夜里的沉寂。他牵着沐鱼的手将她抱在怀里。
“琏……哥儿……”沐鱼全身突然僵直了起来,这,真的是琏哥儿。
暗夜里,琏哥儿嘴角却有了丝笑。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可沐鱼仍是痛苦不已。许是习惯了黑暗,在暗夜里她也能看得清楚。琏哥儿伏在她身上时,她就看到橘颂那么静静的躺在那里。
最后,琏哥儿轻轻在她耳边叹了口气。
过了月余,沐鱼有了喜脉。七公定然觉得有异,也查不出来,只得作罢。
沐鱼轻轻拽着橘颂的袖子,橘颂今儿气色好了许多,勉强能笑,他拍拍沐鱼的手:“这样……就好。“
他就这样轻笑着闭了眼,再没能醒过来。那双微凉的手就这样轻轻搭在沐鱼的手上,再没动过。
沐鱼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灵堂里,跪在他的牌位前,她居然一滴泪都落不出来,她拼命的掐自己,掐到指甲深入肉里,整只手血迹斑斑,她却仍然一滴泪都落不出。
整个丧礼,沐鱼只觉得自己被移来移去,不管遇了谁听到什么,她只往下看,只掐着手。
众人都觉得沐鱼怕是得了癔症,心下又怕她动了胎气。让人奇的是,橘颂出殡之后她又恢复了模样,没有一丝异样。
9:
“四叔不要担心,我自己回去就好。”又是一年秋,沐鱼的临盆之日将进,她披好了棉衣扶着灵韵的手要回府里。
“下次来,不用这么麻烦。拖灵韵捎个信来就好。”王古将她送出门外叮嘱道。
透着晨光,王古确实与橘颂相似得紧。沐鱼心里一阵一阵酸楚,闭上眼再不敢看,连忙转了头出了院。
王古恍惚记起,那个在回廊里微微仰头指着杜鹃道“这杜鹃又叫布谷鸟,在春秋时节常昼夜不停的啼叫,它不筑巢,不孵卵,也不育雏。”的清晨。
在橘颂出殡那天,这个像是得了癔症的女子坐在书房里看着桌上的那副字,无声无息的落着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听人说,橘颂死的那日,她抱着他的身子哭得让人心惊,来了几人将她绑下,她却是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
那副字,好像是赵孟頫之妻在他要纳妾时所写。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椁
10:
沐渔此生最爱的仍是屈子的《橘颂》,一字一句刻在心中,刻得那么重像是免得她一时忘了一样。她常常不自觉间吟诵起来,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吟着吟着便泪流满面,屈子啊屈子你当日所作,怎成了她相公的一道命笺?
而今日,沐鱼仍坐在书房里静静的练字,风偶尔吹动了那副《我侬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