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贵来说，在李沟河这个小小地方，无论任何事情都难不倒他，就是孩子们没学上的事情把他愁得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天，李贵一直在为孩子们的读书问题跑东跑西，跑遍了柿庄全公社、高平岭上八庄，怎么也为孩子们找不上一个合适的教课老师。李贵的脾气是风风火火的，做事情最讲究痛快。眼下，为孩子们的读书事情，李贵正心急火燎，十分后悔、也在埋怨自己小时候没有认真读好书，要不然的话，孩子们一旦没有老师上课，自己能给孩子们上课该有多好啊。过几天，李贵正准备到县里去求人，听边宜轩这么说，他高兴得把边宜轩搂起来转了好几个圈才放下。李贵激动得上下嘴唇哆嗦：“边书记，不，边老伯，你可真是太伟大了，我彻心彻肺算是真真服了你。为孩子们的事情，我正愁得跟蚂蚁爬在了热鏊子里，急得团团转。这一下可好啦，太好了。边老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表扬你才合适。”
边宜轩抬起手臂俩手一展，仰起头，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地把脑袋调皮地一歪，然后耸耸肩，他幽默地说：“行，这件事情就算这么定了。但是，回头你必须表扬我。
并且，你还得把词想合适了。要没，我不接受。你看着定吧。”
“好，好，好。老伯，你就静等着我对您的表扬吧，我肯定会让您满意的。”
李贵心满意足地向边宜轩打着哈哈。而且，李贵还把自己和边宜轩说话时一直称呼着的“你”换成了“您”。
孩子们上课的地方是在柏村下村土坡边只有一座三间坐北朝南土屋的小院里。院子虽然小，但是，在柏村，要论漂亮哪家的院子也比不上它。院子的四周由青砖花墙包围着，院子的四周每到春夏秋三季，绿草如茵，鲜花此开彼落不断线。围墙下和院子里，长满杨柳槐楸各种树木。这块小地方，在暖和的日子里，杨柳依依，莺啼燕啭，蝉鸣雀噪。不上课的时候，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天堂，别有洞天的世界。
眼下是深冬，院子里十分宁静。三间土屋作为教室虽然与院子的格调有些不十分协调，却也让李贵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虽然是夯实的土地板，中间却有一条用雕琢的石板铺成、有二尺来宽的小小行人道，顺小道就可以直入教室。
李沟河五个村，有三十几个上初小的孩童，只能用复式的办法进行授课。
这时，孩子们坐在窗明桌净的教室里正静悄悄地写着边宜轩给他们布置的作业或听着边宜轩的讲课。突然，如同一股微风掠过，“吱溜”一声，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探进门的是一颗圆圆的脑袋，是庭庭的。
边宜轩只顾专心讲课，教室的门被人推开，他一点都没有听到。
庭庭手把门框，压着音轻轻喊：“边伯伯，我哥从河南回来了。他有急事要跟你说，您停一会给孩子们上课能行吗？”
边宜轩正给四年级的孩子们讲一篇——《孔融让梨》的课文。边宜轩沉浸在课文里，他讲得兴味十足，朗朗上口。当听到有人小声喊，边宜轩的思维从课文里的情节中钻出来，抬起头发现是庭庭。因为没听清庭庭的话，他烦气地训斥庭庭：“你小种想捣什么乱？嗯？你再有多大的事情，也必须等下了课才能找我。你不看我正在干什么吗？真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乱弹琴！你给我在院子里安安生生地等着吧，不许你再吱声。”
庭庭缩缩脑袋，轻轻地掩上门。庭庭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来来回回转开了“一”。
一节课按教学大纲规定是四十五分钟。庭庭在石板路上已经转了差不多快一个多小时了，还没见边宜轩有下课的意思，庭庭的脸上浮出了不耐烦，气鼓鼓地正要调身走，哐当一声，教室的门被推开，孩子们喊着叫着涌出了教室。
边宜轩慢悠悠地跟在孩子们的后面踱出了门，见庭庭还站在院子里，他生气地问：“你，一个当着村里生产小队的队长之人，怎么这样不晓事理呢？你的脑子里连一点规矩的概念也没有装上，我上课，你来捣的算是哪门子乱？嗯？”
边宜轩把庭庭的脸训得成了一块大红布，他怯生生地答：“边伯伯，我哥从河南回村了，他找您老有急事。”
边宜轩已经顾不上再和庭庭说什么喽。边宜轩急急忙忙紧走几步，到一棵柳树下喊过一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子，弯腰在孩子的耳边交代了几句什么，然后调屁股出了院门往庭庭家走。庭庭拍着屁股在后面追，可是，他怎么也跟不上大步流星的边宜轩……
在屋里，张翠花正和李忠亲亲热热地问长问短说着家常话，见边宜轩进来，她讪讪地丢下李忠进了里屋。李忠站起身忙忙地迎过来，温声细气地说：“伯伯，我妈让我给你捎来一样东西，您看看。”
说着话，李忠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两寸彩照，双手捧着彩照轻轻地放到边宜轩展开的手里。
边宜轩把眼镜摘下，用衣襟擦了擦又戴好，两眼仔细地、死死地盯着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吉丽。
边宜轩盯看着照片，像看到了书本上名人们的至理名言一样，他微微地点着头。边宜轩十分惊奇地发现，一个已经年近花甲的女人，竟然还这么样的年轻漂亮。相片上的女人烫染过的发卷随随便便拿一块手绢挽在脑后，别说跟同龄的农村老太太比，就是和任何经过精心修饰的城市中年妇女们比，相片上的女人显得也要比她们高雅、恬适、文静和雅致得多。尤其是那对秋水般深邃明活的大眼睛最特别，在闪着甜美、妩媚和善良的光。
边宜轩的俩眼不离相片，闷头问李忠：“这是你妈妈现时的照片吗？”
李忠不打折扣地答：“伯伯，你说得对上加个对。前几天，这张照片是我妈妈特意到照相馆刚刚照好的。”
庭庭尾随在边宜轩的身后进门后，故意神色夸张地弯腰看边宜轩手里的照片。看着看着，庭庭大惊小怪叫起来：“边书记，你快点把照片翻过来看一下，照片的后面还写有字。”
边宜轩扭脸强装着狠狠地瞪一眼庭庭，翻过照片看。照片背面是娟秀的纯蓝水笔字：“轩：我已经老了。老了的心每时每刻都装着你。丽。六九年元月四日。
边宜轩看着照片背面的字，全身的热血在沸腾，一种久违了的冲动撞击着他的心扉，他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也是的，一个长辈，又是这种事，边宜轩和孩子们还能说些什么呢？边宜轩调转身，双手捏着照片匆匆地和轻快地往上村小跑着走。
东方老人已经知道了李忠回村的消息，他在家正等着边宜轩。
“老伯，老伯，您老快看，看，相片，她的相片……”
边宜轩的腿一迈进东方老人的家门，兴奋畅快得像快要垂死的禾苗突然间得到了甘霖般连声说。边宜轩像一个年轻人，全身的筋脉嘭嘭跳，全身的骨头嘎吱吱响，全身的热血上上下下翻滚着流……
东方老人面对被激情笼罩着的边宜轩，把惯常的矜持和威严丢到了脑后，他的眼角挂着两颗少见的泪珠。那泪珠久久地挂着，又凝聚在鼻梁和眼角的中间……谁见了这两颗晶莹的泪珠，也会品得到那里面折射出的深刻含意，那里面闪出的是奇异光谱，是人世间七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的彩光在晃动啊！
东方老人抖抖索索地站起来，伸出抖抖的手：“老边，你把照片给我，快，你把照片快一点给我嘛……”
东方老人把照片托在手中，凑到眼前，左瞧瞧右看看，身上跟喝了半斤二锅头似的飘飘悠悠……老人不住声地说：“老边，这孩子我该怎么说她才好呢？
她等了你几十年，几十年啊……几十年的情谊深藏着，现在才……”
边宜轩担心老人感情太激奋要伤身体，把老人扶住坐好，他像一只温顺的老绵羊，软软轻轻地说：“老伯，我得跟人家也要有个表示才好，可是身上连一张相片也没有，柿庄也没有个照相馆，这该怎么办？”
东方老人摇摇头：“老边，看把你作难的。叫我看，你这个大干部也是瞎干了几十年，遇上事情还不如我一个老汉。你身上没长手还是不会写，把你心里的话写上封信让忠孩带给他妈，事情不就捋顺了。”
边宜轩大梦方醒，失态地拍了拍太腿：“是啊，简单的事情让我一高兴就什么也都给忘到了脑门后。您老伯越活越精明，我非常嫉妒您老哟。”
边宜轩的话说到了东方老人的心坎上，老人高兴得眉毛胡子全在乐。
李忠晚上要跑车，吃过中午饭就得走。半上午，边宜轩给孩子们早早放了学，把自己关在教室里，专心一意地给吉丽写开了信。
这一天，李忠兴冲冲地回到了获嘉县城的家。一进门，李忠就可着嗓子喊：
“妈，我给您带回喜讯了——”
吉丽从厨房俩手沾着面急急地进到客厅，故意装成不乐意的样，怪怨地责问李忠：“忠，你也老大不小了，诈诈唬唬的干啥呢？你能不能快点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嘛？”
李忠跟吉丽还在开玩笑：“妈，我是在瞎诈唬，没有您的事情。妈，您安安生生地到厨房去做饭，你不看把我都快饿死了嘛？”
吉丽翻转身真要走，脸色也不知道是装的呢？还是真要发火。反正一瞬间，吉丽的脸色变得乌云翻滚，很不中看。
李忠不敢再犯浑，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吉丽：“妈，这是我边伯伯给您老的信，您洗洗手先看看。饭，就由我来做好啦。”
吉丽先到厨房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她从桌子上拿起信封不急不慌地往自己的卧室走。不知怎么一回事情，一进到卧室，吉丽的心忽然间擂鼓似的跳动起来，她自持着坐到床上，等自己的心跳稍稍安稳了些，她小心翼翼地把信从信封中抽出。吉丽双手托着信纸，把两只还像少女一样的眼睛娴静地闭上。
然后，她把嘴唇微微地张开，轻轻地呼出一口长气。这么着做完一套动作之后，吉丽才睁开双眼，把视线如饥似渴地紧紧盯在了信纸上：
丽：
咱俩已经三十三载又五个月零三天没能见面了。有几十年的时光，我对你就有几十年的思念。几十年来，你的音容笑貌经常伴随着我，会常常浮现在我的脸前；几十年来，在我的脑海中我也想不出现你的身影，但是，我怎么也做不到；几十年来，我为什么总是这么个情况呢？我连我自己也回答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情。你十分了解我的为人，我没有变，我现在还是你非常懂得的原来的我。所以，我说的是真话，没有一点夸张！
咱俩从小就结成了蓝田种玉之缘，只是因为旧社会的流氓势力把持政局，把咱俩的好姻缘生生给剿杀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才使得咱俩和咱俩家里的长辈们都不得不面对现实。历经风风雨雨之后，你表里澄澈的品格，我认为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因为直到现在你也始终没有忘记咱俩小时候的那种至真、至纯和至深的爱情之花和这朵爱情之花所产生的力量。我也和你一样，不管是在顺境或是在逆境，一想起你，我就兴奋不已。几十年来，我总认为，这辈子如果咱俩的这朵爱情之花不能结出应该结的果实、咱俩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确实心有不甘。都已经几十年过去了，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是总也按捺不住对咱俩小时候在一起的种种思念和对你眼下的早思暮想。不管怎么说，目前，已经再没有人会绞尽脑汁能够破坏和阻挠咱俩了，那种纯洁的爱情之果就要结成和长成丰硕的样子了。也就是说，咱俩深情厚谊的中间再没什么隔绊和症结了。
咱俩之间的这种金玉情分也不应该再让人撕割，咱俩更不应该伯劳飞燕两徘徊了。
旧社会，我们的命运虽然被捉弄，使我们俩都不得不面对现实，可是，现实的红绳把咱俩又重新连了起来。既然这样，我们自己就再也不能扯断它和犹犹豫豫地不能生活在一起了。
不幸的是过去，我们就不用再去想它和管它了。
听忠儿讲，你几十年来一直积极地面对人生。你的坚强，我从照片上可以看出。忠儿对你的评价是准确的。
我不是一个尽心尽意尽责的男子汉。为什么这么样讲呢？因为几十年来我为你没能做过任何事情，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能为你应该做什么事情。为什么呢？
那种多少有点可怕的政治形势桎梏了我的思维。我整日为工作，为各种各样数不清的纷扰纠缠着不能自拔；也因为世俗的冷眼紧盯着，生怕一不小心掉入陷窝里不能脱身。想到我的软弱我的自私我的可怜，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说这些秽气的话没有用，说说也就算了。请你摒弃前嫌，能谅解我，也能理解我。
你的执着，你那种知识女性的善解人意，我由衷地佩服。因为你具有这种天性的美德，所以，我仍然相信现在的你。我在已经过去的几十年中的所作所为虽然很对不起你，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把现在的我想得十分透彻，也会想得十分明白。
因为咱俩拥有冥冥的浩浩宇宙，因为咱俩拥有晴空万里的渺渺蓝天，因为咱俩拥有如花似锦的广袤大地，因为是那些神仙们和好人们在提携着我们俩，咱俩你我各拥有的情分是两块在熊熊的大火中烧得红彤彤的铁，经过天翻地覆的锤砸水淬，愈来愈坚韧。所以我要说，虽然几十年都过去了，咱俩之间天公巧合的缘分总是存在。虽说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然而，我还是要这么样说。
我盼望着我们的晚年有一个幸福的生活，期盼着你能快些来到我的身边。我的丽，现在的这些天，我的脑海中一直是你的形象，你的倩影。我这个人的后半辈子，怎么也不能没有你啊！
当下，我这样的人还没有个正规渠道的解脱。可是，婚姻自主的法理尚且还在，天理尚且还有。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想阻拦咱俩婚姻自主，那是痴心妄想。
你要是同意我的看法，我热切地恳求你快点来柏村吧。这个仅仅只有二十户的小小山村，乡亲们淳朴、善良和热情。淳朴得像亲情，善良得如同父母兄弟姐妹，热情得让我快乐多于烦恼，使我整日都生活在贵客的招待中。如果将来我的政治前途没有个好的结局，长住此庄，终结此生，心愿亦足矣！
因种种你也能理解到的原因，我还没有条件亲自到获嘉去接你。你若要同意我的意见的话，你还得由忠儿陪着来柏村。这么做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哟。我深望咱俩几十年的夙愿在近期就有个了结。你看行吗？
我殷殷地深望着！
顺颂时遂边宜轩一九六九年元月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