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在李沟河担任党支部书记兼村长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李贵领头治理下的李沟河，虽然不能说是柿庄公社的世外桃源，但是，在三年自然灾害那么可怕的年代中，李沟河别说没饿死过人、就是得浮肿病的也没有。这确实是李贵这个正当年、读书不多和做事情粗中有细的农村干部在群众中响当当的各种赞语中一个很了不起的政绩之一。党的各项政策和法规，国家和各级政府的各种条例，李贵在工作中不是阳奉阴违，该李沟河大队完成的上级摊派，李沟河大队不但不折不扣地都能完成，而且对国家和公社大集体的贡献相当出色。李贵的心里百分之百地赞成“三自一包”的农村经济政策，全大队的社员们只要在种好集体耕地的情况下，利用大热天的中午休息时间和起早搭黑的时间，在山脚和沟滩整治点小块地作为添补队里分口粮的不足，他是不去过问的。假如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柏村就别说了，更是这样。
柏村人集体分下的和个人打下的粮食不光足够一年吃好喝好，还能剩余下半年的粮食以备急用。李贵见乡亲们没有一家为饥饿所累，能辛辛苦苦地一年下来混个肚儿圆，他的心里美滋滋的，感到幸福得没法说。
李贵打记事起直到今天，他看到和听到的柏村和李沟河各村家家户户的伙食自古以来就没有过多大的区别。每家各户早晨饭的大煮疙瘩有掺和谷糠粗细和多少的不同；中午饭有各种白色面条、红面圪条和小米干饭的花样；晚上的和子饭有熬好后临端锅前、下还是不下擀得细细长长的三和面面条的区别。这都是量家当的事情，各家主事女人的心里都有本账，吃好吃赖都很有底数。你家里的男当家舍得出死力气、老婆又会算计着过日子，家里的生活就会好一些。
你一个大男人家身懒恶食，老婆又只知道有一顿没一顿地瞎做混吃，不会思谋着过日子，就只能吃得差一些。
李贵小时不懂事，闹嚷着嫌家里的伙食差。李贵的姥姥，也就是妮的娘好数落李贵：“屁点大个人，想坐桌子吃七个碟、八个碗得有那成色，就你——这辈子能吃上碗里的不饿死我看就不错。还挑食，你得有那个挑食的本事，还得有那个命。”
端在桌子上摆好的七个碟、八个碗的吃食李贵别说没有见过，就是听也只是听姥姥才这么说。这一年，李贵又去了一趟云南，时令好转，进家的第一顿饭，孟祥馨让保姆给他整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那是他头一次见稀罕，他没有想到人世间吃饭还真有姥姥说的七个碟、八个碗。李贵这个人，他在常年的家里或是地里的活干得多了，为乡亲们忙活的事情也多了，受的苦遭的罪不用说，那也是多了去了。已经临近中年的李贵，他对自己已经没有太大的希求，只期盼李沟河人吃着家乡饭，喝着故乡水，都能安安生生、没灾没难地活下去就行了。
小日本进中国，李沟河只被糟蹋了三四天；文化大革命最邪乎的时候，李净在李沟河搞的造反行动，从发动组织到逼死李泡，也不过十来天，再往后，李沟河就没有人再兴风作浪瞎捣乱。眼下，李沟河成了李沟河一道河在外面工作的那些老干部们的避风港。在昏天黑地的政治大背景下，李沟河有不少在外省工作的老干部在原来的机关或原单位没法做事情，也不想受造反派的窝囊气，都纷纷逃离关自己的牛棚或单位，回到自己的家乡——李沟河躲风遮雨盼天晴。
不用说，这些在战争年代弃家舍业没死没活为穷人打江山的人间精英，都因了自己家乡李沟河的风平浪静躲过了人生的又一劫。他们从内心深处都十分感激李贵这个李沟河的李姓好后代，好接班人。
边宜轩自从被李贵他们几个年轻人救回到柏村，他被柏村的乡亲们抢着争着往家里请。各家都用自家的家常饭尽着心管好边宜轩的每一顿吃喝，只怕服侍不好他。东方老人嫌乱乱道道不成个规矩，放出话来说，还按柏村一贯的老章程，一家半个月半个月地轮着来。
边宜轩回到柏村已经好几个月了。这时候的边宜轩，吃得白白胖胖的，脸膛上的花白胡子茬茬总是刮得光溜溜的，显得英俊年轻了许多。边宜轩黑少白多的头发苫不住头顶，却一丝不乱，被他梳理得像模像样，完全没有了刚回柏村时的埋汰样。在镜子里，边宜轩每天早晨洗涮之后，总要认认真真地审视审视自己的脸，仔细端详端详自己脸上的胡茬是否刮得干净。总而言之，边宜轩已经开始非常注意起自己在群众面前的形象。边宜轩的身上总是着一身整洁、展刮和剪裁得非常合体的灰呢料中山装，他的抬手投足、音容笑貌，包括跟人说话的姿态，一切的一切都恢复了他那种几十年来养成的温文尔雅的风度。边宜轩，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一位常年做着领导工作的老干部，全身上下给人的印象总是那种威谨而不失谦和、儒雅而不失从容、朴素而不失仪态、精明而不失温厚、果决而不失从容和热情而不失持重的表象，在他的身上又重新洋溢出精神焕发的朝气和魅力。柏村人不论男女，无论老少都愿意和边宜轩亲近，愿意和边宜轩攀谈，愿意听边宜轩说古讲今，愿意享受边宜轩口中吐出的字字珠玑。跟边宜轩交往，柏村人觉得亲切，觉得贴心，觉得身上有一股暖暖的春风迎面激荡；觉得心平气和，觉得不慌不忙，觉得人世间产生的一切烦恼都能化成一缕青烟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边宜轩住的地方是东方老人家，他和老人睡在一条土坑上。
这几天，是庭庭家管着边宜轩的饭。
快吃中午饭了，边宜轩和东方老人十分犯难却直截了当地说：“老伯，我想跟你说件没有大小的事情。是这么一件事情，也就是庭庭他娘，张翠花的事情。
我总觉着她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头，怪怪的，怔怔的，好走神。她跟我说话时，也总是低着个脑袋不敢看我的脸。她在我面前既然有这么个表现，说明是有原因的。我有些摸不准，莫非她有什么心事话要跟我说又不好讲？您老替我问问她行不行？”
东方老人笑了笑，话说得十分得体：“泡的媳妇无论说话做事，轻重分量从来都要掂量个七七八八才去说才去做。弄不好她真有心事话要跟你说，还拿捏不准，就没敢放开胆跟你说。我是得问问她，庭庭他娘的心里保不准真有事情哩。”
夜里，东方老人和边宜轩在土炕上都躺下后，东方老人捅一下身边的边宜轩，揉了揉自己已经感冒了好几天、仍有点酸酸的鼻梁，他慢吞吞地说：“老边，你说的事情，我问过了张翠花。你给我老汉猜一猜，你知道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情嘛？”边宜轩不好意思地答：“老伯，我还真有点猜不出。您也别让我猜了，您老要知道，任何人被蒙在鼓里是很不好受的。”老人“扑哧”一声笑了，他逗着边宜轩：“看把你个小种急的，你真没有个当大干部的样子哩。我不说啦，看不急死你。”此时，边宜轩的心里大概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急不慌地回敬老人：“老伯，您老不说就不说吧，咱们赶紧睡咱们的觉。”老人不再向边宜轩打迷糊眼：“泡她娘说，泡已经不在人世快三年了，她一个人过也是过，想找个伴或许能过得更好些。她怜你孤身一人，你身边没有个贴心的人，怪恓惶的，想跟你做个老年伴，又怕不般配你，所以才不好意思跟你张口。人家孩这也是好意。可她一个农村女人，怎么能这么个样子去想哩？她想得太出格，太没谱，太离奇。你们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你说她这不是在瞎想、在瞎琢磨事情吗？”“啊——这还真是真的？”事情来得太突然，边宜轩茫然失措，犹如当头让人敲了一闷棍。边宜轩不等老人回答他的话，急急忙忙为自己辩白：
“大伯，这种事情怎么会有？怎么会有呢？也不是您老说的般配不般配、出格不出格的话。我虽然孤身一人，也想再找个伴，可一点都没有往她的身上去想啊？”
听边宜轩这样说，老人也不再吱声，静静地听边宜轩继续往下说。
边宜轩本来是在被窝里侧身躺着，这时候，他趴着身子，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亏心事似的，用不平静的口吻接着说：“老伯，什么叫般配呢？般配要叫我看不是人的地位差别，也不是文化上的高低能说明什么问题的事情。我原先找下的那个女人李拉弟，论人样，在沁水城挑不出第二个。她，您老没有多见过，她的身材和体态，她的白静脸上的五官，都能给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她也有文化，还是个高中生嘛。可是，她身上的这一切都是花架子，中看中听却不中用。她的品性差得太走样，私心加上虚荣，她那种待人接物的迎合、献媚和尖刻，凡正派人，谁看见也不能有舒服感。她倒般配我的地位和文化，她般配我的品性吗？般配我做人的道德观念和人格吗？张翠花虽说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论长相，论人品，论性格，在我看来，我对她是没有贬话的，也适合我。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对您说……”
东方老人听明白了，他没大没小地逗着问：“老边，你当了几十年的大干部，是不是你身边还有其他相好的好女人哩？”
边宜轩更加急切地辩白：“老伯，您怎么能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呢？这样的玩笑是不能开的。我跟您老谁是谁，如果我身边要是有的话，您老想想，我会不跟您老说吗？”
东方老人的脸上臊得很，后悔自己刚才的玩笑话开得很不中听，他打哈哈：
“老边，那咱俩今晚都不睡了。你得跟我说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哩？”
边宜轩痛心疾首地首先把他和吉丽从小就青梅竹马，直到今天还保持有深厚感情的事实真相向老人说了说。然后，停顿了好大一会，边宜轩原原本本的向东方老人叙述了他和吉丽在旧社会所遭受到的各种感情打击；原原本本地叙述了自己到了沁水县之后，自己把全部心血和汗水都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民主革命斗争中，对身处灾难深渊的吉丽已经没有办法再挽救的事实；原原本本地叙述了建国后过去了好多年他又和李拉弟成婚、使自己遭遇到了感情纠葛和婚姻不幸等事实。在回忆中，边宜轩对他和吉丽两个人本来就要成婚却遇到旧社会恶势力的严重破坏、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罪恶进行了控诉；对在黑暗的旧社会里，反动腐朽的官僚政府、地主恶霸以及他们所豢养的社会流氓势力，沉重剥削和残酷压迫穷苦老百姓的罪恶进行了揭露和诅咒。
“老边，早知这样，我真不该搬倒树抓老鸦地向你刨根问底哩！”对边宜轩的长篇叙述和发着的感慨，东方老人听得很伤感，也很懊恼，他深深地责怪着自己。老人使劲往屋地上擤了把鼻子，又揉了揉，嗓音变得清亮后，他怕边宜轩的心事重，故意用脆脆的腔调却绝不是开玩笑的口气说：“老边，说句不中听也不中用更不该我老汉吐口的话，你这个小东西是一个好女人们中间谁见了都想沾的好男人，是世道毁了你的好妻命。眼看你也快往六十上爬了，苦熬苦受了多半辈子，连个后代也没有，怪让我看着心疼的。到了你走不动的那一天，谁还再去管你哩？我好一个人背地里为你想，你干了一辈子革命，为老百姓操劳了几十年，到了落了个甚？怪让人的心里很不落忍。你不说我还不知道，现在我既然知道了事情的根根稍稍，我就要从中间横插上一杠子，管管你跟忠孩他妈之间的事情。从今儿黑夜算起的一个月内，我老汉保准让你和海他妈临老临老都要有个好结局。”
边宜轩轻轻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眯起眼美滋滋地说：“老伯，有您老操心，我肯定等现成的就行了。庭庭娘那儿，您还得跟她好好地解释解释，免得生误会。
从沁水城回柏村的路上，孩子们已经和我说过了我和忠他妈的事情，我还没好意思、也没来得及跟您老说。还好，现在说还不算迟。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庭庭他娘要总执迷着我，我还真没有办法摆布呢，也没道道能捋扯清哟。”
东方老人又逗边宜轩：“老边，你这个小家伙的花花肠子还真不少哩。跟翠花说清楚的事我不管。你本事大，有好女人总沾乎，管我老汉有屁事。但是，咱俩要先说好，过后，如果你跟忠他妈破镜重圆，你得好好地侍候我。”
边宜轩为耄耋之年的老人和自己开从来没有过的玩笑，精神更加振奋起来，对老人敬重有加地说：“老伯，您老说吧，您说我今后应该怎么样侍候您老人家呢？”
东方老人哈哈大笑起来。老人想了想，板上脸，一本正经起来：“老边，你就给我干脆当个儿子算了。海他爹从国民党的部队投诚到解放军，又到朝鲜参战，把尸骨都扔得没了影，我身边正缺少个儿子哩。”
边宜轩想也没想，东方老人的话音刚落，就毫不含糊地朗声道：“老伯，您老说得太好哦。好！这个儿子我算给您老当定了。”
这天黑夜，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就像跟地面紧挨着，显得又亮又大。一颗颗珍珠似的星光，衬托着黑蓝色的夜空，像少女的明眸，是那么样的纯洁无瑕，又是那么样的温情脉脉。圆圆的皎月，被无数的群星衬托着、簇拥着，给人一种清爽明澈的感觉，它把柏村的周围照得白亮白亮的，柏村沐浴在银光里，静静地安睡着……
边宜轩很兴奋，全身舒服熨帖得不知怎么好，他起身小解，透过窗玻璃望着屋外面湛蓝湛蓝的天空，月色若流，如水如银……
边宜轩上坑躺下后小声说：“老伯，天已经多半夜了，您老的感冒刚刚才好了一些，咱俩不能再一直说话了，咱们快睡吧。”
东方老人没有应声。老人已经带着甜甜的满足，沉浸在了酣酣的睡境中……
边宜轩在柏村体能恢复后，跟李贵郑重其事地说：“贵，你的支部书记是怎么当的，李沟河的小学校一直停着没上课，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你把孩子们的学业耽误了可不是一件什么小事情，这个责任你担当不起。我的身子骨已经没事了，我已经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喽。你让我当个孩子王吧，当个孩子王我还胜任。你赶紧地招呼人把学校的教室和院子好好地打扫收拾一下，反正别的事情我想做也做不成，我就首先来教教孩子们读读书吧。你的意见如何呢？”
学校已经有一年多没上课了，孩子们总这么放着羊，该如何是个头、该如何是个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