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产良神采飞扬：“我的好欣欣哟，你对政治太不敏感哦。姚文元的文章，中央关于在全国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也就是《‘5·16’通知》，我读了好多遍，总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种大旱望云霓的感受。你看吧，这场政治运动一定是大动荡之后政治格局的重新组合，重新调整，我要有所作为。”
王欣欣反唇相讥：“屁，就你？一根枯蒿草，风再大能摇动出多大的风？你做梦去吧！”
郑产良弯腰抚摸着妻子已经隆起如小山包的肚子，忘乎所以得很：“欣欣，政治上的事情你不要去管，你只操心好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就行喽。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以后，不管是男是女，名字都要叫‘文革’。”
王欣欣的两只手拨拉开郑产良，躺在床上的身子有点吃力地坐起来，又从床上下到地上，没兴没味地说：“你去做梦吧。无论生男生女，名字都是我起，你——靠边稍息！”
“这……”郑产良闪闪烁烁，在自己的脑子里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能与王欣欣犟嘴。
五月下旬的一个周末，王欣欣挺着一颗大肚子来找孟祥馨，满腹心事地只想跟孟祥馨一个人再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大妈，我也是一个合格的大学生，也应该算是一名知识女性吧。我与郑产良结婚至今，我敏感地觉得出自己与郑产良越来越不对口味。可能像古人说的，道不同不为谋其言寡吧。现在，我跟郑产良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没有多少话可讲，能憋闷死个人。”
孟祥馨安顿王欣欣坐下，王欣欣在一只单人沙发上刚坐好，就灰头灰脸地发着牢骚。
“又来了，夫妻间的感情是慢慢地通过磨合培养起来的。你净和人家扯反筋怎么行？你要反求诸已才行。”孟祥馨劝诫得十分勉强。
“大妈，您怎么也学会讲酸不拉叽的话啦。什么是反求诸已？我确实不懂。”
王欣欣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苦笑笑说。
“我给你说白了吧。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告诉我们不管做任何事情都别把一切责任全部推给别人，首先要从自己的身上找找跟别人的契合点。”
孟祥馨大学没读完，随着时间的后移，她总觉得自己在知识方面好像丢了什么。近些年，孟祥馨为了提高自己，有空就看一些文学方面的名着，渐渐地，她体味出来，在自己的身上不管哪方面还真有提高，跟人谈话由不得只想用一些文雅的词，再不像过去那样只会直通通地说大白话，直通通的没有品位。
“大妈，郑产良近来忙得很，每天晚饭很少能按时回家吃，不知他整天都在忙些什么。现在，我们医院贴出了许多批判反动学术权威、批判封资修的大字报。什么叫反动学术权威？我爸说，要不是那几位从旧军队里起义投诚过来的老专家们支撑着，起初，咱们文市人民医院是运行不起来的。况且，技术也不属于封资修的范畴啊。我想不明白，跟郑产良探讨。郑产良说，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来势凶猛，它要涤荡一切污泥浊水。它的矛头指向是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横扫的是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你的观点很成问题，这样下去你是会栽跟头的。我一看见他说话时的那种没兴没味的张狂劲就来气。大妈，现在，我真想和他一刀两断算了。”
王欣欣的气不打一处来。
孟祥馨一脸的无奈：“小王，人家现在好长时间也没来看过你伯伯喽。人家的翅膀硬了，人家要飞喽。这样也好，总在别人的羽翼下他就是想飞也飞不起来吗。目前，对于郑产良来说，实实在在地讲，我也是把握不准喽。”
“什么羽翼下？不是伯伯他能有今天的势派？他这是过河拆桥，是小人之举！我要跟伯伯当面讲，像他这样的人，就不该提拔重用。”王欣欣气得全身抖。
“孩子，你别这么个样子好不好呢？你伯伯最近为把运动引向正规渠道，整天忙得焦头烂额，他确实顾不上过问你俩的事。按照省委的统一部署，市委向各学校派了工作组。红卫兵们说，这是干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方向。他们已经开始冲击市委和市政府，整个局势你伯伯已经不能掌控。你伯伯本来想找时间要和小郑谈谈，心思又放不下来。他今天回来，我提醒他一下。”孟祥馨无可奈何地说着。孟祥馨又关切地问：“欣欣，孩子是不是快要生啦？”王欣欣点点头。孟祥馨作为长辈，她以过来人的身份、用母亲关心自己儿女的口吻说：
“孩子，你千万别生气，无论什么事情能忍且忍，能忍路就宽。现在的这种时候，你如果要不忍，事情会搞糟的，特别是对肚子里的孩子没好处。你想开些好吗？”
王欣欣落泪了，可怜楚楚的，让孟祥馨心里替她有说不出的难。
刚送走王欣欣，李金回来了。多少年下来，在孟祥馨的眼中，李金遇事从来都是不急不慌的，可近半年来，他的脾气变化太大，可能是混乱的政治形势搞得他焦头烂额、繁重的工作他想做好又无所适从的缘故吧。在自己的家里，李金动不动就要发无名的大火。此时，他的屁股在沙发上还没有坐稳，就急急慌慌地说：“祥馨，王欣欣家不是已经装上电话了吗，你快给她妈打电话，刚才我回来时大老远见王欣欣挺着个大肚子蹭着往前走。从咱家不出百步，孩子靠在一棵桉树上，肚疼得满脸汗水，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要出生啦。”
孟祥馨不敢大意，打完电话急失失地问李金：“老李，欣欣的人现在在哪儿？
我得赶紧去看看。刚才，欣欣跟我讲了一大堆小郑的事，有些气，她恐怕是动了胎气。”
“我已经让‘华沙’把欣欣送市人民医院了。但愿她这个好闺女能顺产，母子平安才好啊。”李金作着祈祷。
听李金这么说，孟祥馨头上急出的汗水在渐渐消失。
李金从茶几的烟筒里抽出一支云烟，猛吸几大口，脸上乌云密布，黑得能吓死人。李金跟孟祥馨结婚的十几年来，还从来没有破口说过脏字，此时，他横眉立目地骂：“他妈的，要是在部队，狗娘养的敢说出那样的话，我不崩了他不姓李。”
孟祥馨细声细语地问：“老李，谁惹你生这么大的气啦？”
“还有谁，小郑，郑产良那个兔孙子。他竟敢张狂得不知好歹、也不懂组织程序地跟我说，组织上没有和他个人谈过，组织上就对他家的情况调查是违法的。这个家伙死不承认他有个汉奸爹，死不承认他现在的爹是逃兵，对他自己隐瞒家庭出身的行为死不认账。他还扬言，他现在的爹不会贪污，纯粹是无中生有的陷害。他要求组织派人再调查，如属实他认，如不是我说的那样，他要越级上告。那个狂妄劲没法说，你见了没准得吓得打哆嗦。这小子很会估摸形势，他知道现在全国都在搞运动，没人会去理睬调查这种事。”
李金几大口已经把一支烟吞吸殆尽，又从烟筒里抽出一支，孟祥馨划火柴给他点上。李金气呼呼地接着说：“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这句古人的话你听说过吧？那个王八蛋信口雌黄，竟然敢向我说什么他不是一颗软蛋，不是能让人的手一捏就成了个稀巴巴的人。说他是钢球，摔不烂，砸不碎。你看看，这就是我看准的人，走眼走得天上地下没了边。”
“老李，材料白纸黑字明摆着，他不认账不怕，先把他的职务给撸了，看他还怎么蹦跶。还反了他了！”
孟祥馨气得也不行，她的满脸苍白，在客厅的沙发上怎么也坐不稳。
“下班前，因为这件事情我已和市长碰了一下头，市长跟你的想法一样。为了妥当些，刚才，为这件事情我还专门召集市委常委们开了个碰头会。常委们在会上都发了言，一致同意罢免他的职务。今天晚上，我就在办公室，你和市委组织部长一起把罢免他的文件拟出来，我签发后，你们赶紧让打印室打印。
明天上午十点钟，市委召开市、府两家的中层干部会，宣布此事。”
话说完，李金站起来就要出去，孟祥馨拦住他：“老李，直筒筒的劲怎么又上来了。孩子们就要放学回来，你气成那样，也不怕刚出门碰见孩子们？让他们看见了你眼下的神态好吗？别着急，你坐好。我让阿姨把咱俩的饭先端上来，吃过晚饭咱俩一起走。”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的会议在市政府大会议室召开，由组织部长主持会议，孟祥馨在会上宣读了对郑产良的免职文件和附件。
附件上有这样的文字：……该同志在党的培养和教育下，加上个人的努力，他各个方面的综合素质都有了较大的提高。该同志自到我市工作至今，也做出过一定的工作成绩，所以，在他到我市的不太长的时间内，就被市委和市政府破格提拔为市人民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该同志本应该继续好好学习，努力抛弃自己身上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树立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继续努力争取更大的进步。但是，该同志辜负了市委、市人民政府、广大干部和群众对他的殷切希望，致使在言行上犯了比较严重的错误。经市委常委会议讨论研究，与会同志一致表决同意免去该同志担任的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一职。市委、市政府希望该同志不要一蹶不振，要以所犯错误为戒，吸取教训，自省自警，翻然悔悟，在短时间内，给自己重新创造一个人生的良好开端……
文件宣读后，组织部长开始作会议总结发言。组织部长的话虽说得云天雾罩，让人听得不着边际，会发生某种联想，但是，却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组织部长坐在主持会议的桌子后面，目光闪烁，闪向会议室的每一张脸，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大义凛然，也十分流利。组织部长用高亢的声音口惹悬河地说：“……
同志们，使干部队伍整齐、纯洁和德才皆备，是市委使用和提拔干部的一贯原则。
做法向来对事不对人，无论远近亲疏。我们市委李书记对于干部的配备一向都很强调这个原则。李书记的作风大家都很清楚，无论办任何事情向来果决、果断和雷厉风行。他担任市公安局长时期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在原则问题上不让步，是他们这些老革命者的一贯传统，是我们都应该学习的榜样。郑产良同志要认真地反省自己，千万不要从此一蹶不振，要有从哪儿跌倒，再从哪儿站起来的信心和勇气。组织上和李书记都相信你会这么做。别的同志也要反思自己，勤勤恳恳和任劳任怨地做好各自的工作。在座的都是领导同志，我不用多说，我相信大家都会这么去做。今天开的是个短会，开宗明义。通过今天的会议，大家要受到启发和教育，更好地团结起来，更好地把我们祖国西南边疆这座城市的事情越办越好。通过大家的努力，我们文市的各项工作一定会做得稳妥扎实，卓有成效。好，我的话讲完了。散会。”
郑产良被罢免的文件一宣布，在市委和市政府两个机关大院里像爆炸了两颗定时炸弹。有拍手称快的，也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反对的：
“郑产良那小子就不是个什么正经货。投机钻营，活该！”
“看吧，以后的戏更有看头了，谁唱主角目前还不十分明朗。”
“再怎么着人家过去也是你的秘书，文件上措辞含糊，咱们也不明就里，人家的职务说撤就撤了，真有些说不过去。伴君如伴虎，此言不谬啊！”
“从组织部长在中层干部会议上讲话的措辞分析，可以明确地作出判断，撤郑产良的职是李书记拍板后定下的。”
“……”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狂风如淘，大雨如注，水流成河，生灵失色。文市，祖国云南边陲的这座小城，沐浴在了大自然的震撼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