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铸寻钉
酝酿了一天的暴风雪,今晚来到了我们这儿海拔三千五百米的雪山上。
我从工地返回医疗室,刚刚放下红十字药包,突然,门儿吱扭一声,一股寒风卷着雪片,推进一个雪人来。电灯光一照,怪刺眼的。来人转身带上门,摘掉口罩,我才认出是七班副刘大平。他一把将我抓住:“卫生员,有件火急的事儿,一定要你帮帮忙。”说着,一双手紧紧捏住我的肩膀,挤眉弄眼,在我耳边一阵嘀咕:“快!
快!工地上等着用,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原来他们班丢了九个两爪钉(用两端尖头固定木材的铁钉),需要到器材仓库补领,硬要拉我去帮他打通一下“关节”……
我挣开他的双手,漫不经心地说:“几个两爪钉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丢了再领几个不就得了!”
听我这么一说,七班副更急了。一边拉着我,一边直跺脚:“哎呀,我的好小李咧!你和周铸相处得那么好,难道不晓得他那个认死理劲儿?不用说丢了九个两爪钉,就是少了一只小铁钉,他能轻饶了你?”
我一想,七班副这顾虑也有那么一点根据,便和他一起出了工地医疗室。
走近仓库,门上挂着一把锁,七班副狠狠地把脚一跺,扭回头来说:“这人没事儿在仓库里呆不住,走,还是到工地上去找他!”
004七班副心急如火地走在前面,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响。我紧紧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地来到“七号”。尽管是风狂雪暴的寒夜,工地上依然一片沸腾:探照灯的光带,透过飘飞的雪片,把工地照得透亮;空气压缩机哐啷哐啷的吼声,震荡山谷;出渣的小火车在铁轨上飞快地奔驰。老远就听到作业场上,铁锹、铁锨叮叮咣咣的撞击声。
我俩戴上安全帽,走进作业场,在一个框架旁,果然发现了周铸。他蹲在那里,左手抓着一根疙疙瘩瘩的木棍,右手挥着斧子,一边砍,一边对站在身旁的八班战士卢舟说:“锨把折了就不要将就,一根锨把上缠了三道铁丝,干起活来能得劲吗?”卢舟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想,换新的你肯定不给,就……”周铸截断他的话头说:“就穷对付,是吧?工地上那么多用剩的边角料,配个锨把还成问题?”一面说,一面从他自制的手提工具箱里拿出刨子,动作利落地把砍掉疙瘩的木棍周身一推,一根光溜溜的锨把就“诞生”了。他三下五除二安好,站起来试了试,递给卢舟说:“试试看,得劲不得劲?”卢舟顾不得多试,道了声谢,接过铁锨,高高兴兴地跑了。然后,周铸拣起那根断锨把,仔细端详着,显然是在安排它的用场。当他收拾好工具,扭转身来,准备离开这儿的时候,这才发现我俩,便惊异地说:“怎么,找我吗?”
“对,找你半天了。走,回仓库再说。”
“公事?私事?”他冲着我说。
“公事儿。走吧!”我俩连推带拉把他拥回仓库。
进了仓库门,还没站定,周铸便抱怨说:“有啥事儿什么地方不好谈,为啥硬要把我拉到这里来?”
我看说话的时机到了,忙向身后的七班副挤挤眼,意思是让他先开口。七班副瞅了瞅我,有点为难,可是不说又没有别的法子,这才硬着头皮,说:“小周,是,是这么回事儿。下午新战士王小明不是跟你领了三十个两爪钉吗?一上班他就拿了九个,准备配框子用。可是到临用的时候,糟糕……”
开始,周铸目不转睛地听着,可当听到“糟糕”两个字时,两道剑眉一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七班副,急促地问道:“怎么啦?”
七班副忙说:“那九个两爪钉丢了。”接着,就一口气解释起来,“我问他怎么丢的,他说不上来。我让他想想放哪儿了,他说记不起来了。我想说他两句,他竟然先急哭了。新同志嘛,也不好再批评他,就到处找,可找了半个来钟头儿,还是没找着……”
听到这里,周铸双手一摆,截断了他的话:“别讲了,我明白了!没找着两爪钉就来找我,是吧?无故丢失不补发,这是制度,你知道不知道?”
七班副满脸赔笑说:“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实在没办法,小周,‘灵活’这一次吧,咹?”
“‘灵活’?说得倒轻巧!”
看来,我再不出场是不行了。我一边给周铸倒水,一边替七班副打圆场:“小周,先借给他几个算了,马上要配框子。”
七班副也趁热打铁说:“实在是等着急用哩!”
周铸喝了口水,瞥了瞥我和七班副:“嗬,原来你俩商量好来对付我一个,别想!制度是大家定的,人人都得遵守!”
“违反制度就这一次,以后决不再犯,可现在,你可要从工作出发呀!”七班副急切地说。
“噢,给你两爪钉就是从工作出发?同志,你说反了!”周铸丝毫没有松松口的意思。
尽管七班副做了挨“克”的准备,语言婉转,态度和顺,好话说了千千万,可铁钉子到头还是没有领着,“肉钉子”倒领来了一大堆。眼看配框的时间快到了,急得他像热锅里的蚂蚁,说话的口气不由得也变了:
“那……那你是不给?”
“把国家的财产不当一回事儿,就是不能乱给。”
“同志,何必这样认死理嘛!”七班副扭转身躯,声音变得发颤。
“你!”……周铸蓦地站起来,胸脯激烈地上下起伏着。
我一看势头不妙,慌忙拦住周铸说:“小周,不要动气,好说好讲好商量嘛!”
又转身瞪了七班副一眼,“你少说两句!”
七班副低头不语,周铸闷声坐下,小屋子里的气氛紧张极了。
稳住步呀——嗨哟,
爬上坡呀——嗨哟,
……门外传来一阵热烈的,抬木料的号子声。
006七班副双眉紧锁,眼睛焦灼地望着门外,干张了几次嘴,硬是说不出话来。
我正想再“美言”几句,争取让周铸回心转意,可谁知他倏地站起身来,匆匆地向仓库门那儿走去。糟糕,周铸要走了,这出戏不知该怎样收场!我也急促地立起身来,紧跟在周铸后面,心想:如果你要走,我就把你硬拉回来!
可事情出人意料,周铸不是走向门外,而是走向门后,从筐里拿出九个两爪钉,郑重地递给七班副:
“要不是急着用,我就是不给你!话先说啦,这是借给你的。明天天亮以前,把九个两爪钉找来还给我!”
七班副接过两爪钉,“嗯”了一声,扭身迈出门槛,急匆匆地走了。
屋子里的气氛这才稍稍有点缓和。
我望着周铸的背影,暗地埋怨他道:“小周呀小周,冰天雪地,黑咕隆咚,你非让人家天亮以前把两爪钉找回来不可,难怪大伙儿说你认死理哟!”
但不管怎么说,事情总算解决了一大半。这几天,施工任务重,小周风里雪里,发放器材,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眼下天也不早了,也该让他休息一会儿了。我看他还在摆弄器材,就慢慢站起来,对他说:“小周,你太疲乏了,快回去睡觉吧。”
“嗯,嗯,”他头也没抬地支吾着。我又催了两遍,他才直起身来,说声“好吧”,摘下墙上的雨衣,披扎停当,顺手拿上桌上的手电筒,和我一道走出了房门。
狂风卷着雪花,像一只发怒的狮子,无休止地咆哮着。我和小周分了手,背起红十字药包,继续到八号工地巡诊。
当我从“八号”返回“七号”的时候,风稍微小了些,但雪花仍然起劲地飘落着。
借着探照灯光,我隐约发现器材场上有个人影在移动。咦,这种天气,这般时候,是谁在器材场?哦,我想起来了,难道是七班副,在这里找那几个两爪钉?
我爬上土坡,穿过牌坊,来到了器材场。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怔:嘿,器材场上这人,却是周铸,原来他并没有回宿舍睡觉。只见他操着一把铁锨,埋着头在那里清除积雪。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了他肩膀一下,他猛地一震,扭过脸来。呀,脸颊冻得绯红,一双手冻成了“茄子皮”。
“小周,你不睡觉,在这干什么?”我抢先问道。
出乎我的预料,他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卫生员,真会关心人啊!我谢谢你啦!”说完,又埋头铲起雪来。
“小周,该休息就休息,别忘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一把抓住他的锨把说。
“哎呀,我的好同志,这九个两爪钉现在不找出来,雪越盖越厚,难道就让它守在里面,等明年开了春再找吗?”
哟,原来他是在这里找两爪钉!
我看他实在冻得够呛,便把十字包放在“七号”,顺手拉来一把铁锨,和他一道找起来。他望了望我,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可又没说出口。
器材场的积雪除净了,我们却没有发现那几个两爪钉。
这时,风雪不是那么猖獗了,我俩过牌坊,下土坎,准备转移到休息室前边去找。
土坎右前方有个四米来高的土堆。站在土坎上看土堆,比较真切。突然,周铸望着土堆,喊声“有了”,拔腿就跑。我以为发现两爪钉的线索了,赶忙紧跟在后边。
到了土堆面前,周铸朝上一指:“看,那块黑的。”我举目一望,可不,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显眼地摆在白雪上边。周铸如获至宝,左腿一迈,就要上土堆。谁知雪厚坎陡,哧溜一下,滑了下来,身子一歪,摔倒在地。我连忙去扶,他却一骨碌爬起来了,干脆全身趴在雪上,双肢猛蹬,四肢贴地地往上爬。我一看,慌忙蹲下身子,托着他的脚往上举。费了好大的劲,他才爬上坎去,饿虎扑食般地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一把抓住,仔细端详起来……
“看把你乐的!下来再看也不晚呀!”其实我心里也止不住乐,找了老半天,到底有个着落了。
周铸不吭声,滑下土堆,把刚才拾来的那东西塞进我手里。一看,嘿,原来是一团烂绳头,空欢喜一场!
奇怪,周铸倒一点也不失望,眉毛习惯地一挑,望着我说:“这肯定是谁刚扔的,这些人简直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着,就往裤兜里装。无奈他那有名的“万宝囊”早已“满员”,什么碎布呀、钉子呀、铁丝呀……塞得鼓鼓囊囊,再也没有它的位置了。他只好解开上衣兜谨慎地揣了进去。看他那小心翼翼的劲头儿,仿佛装进口袋的不是一团烂绳头,而是什么奇珍异宝!
这阵工夫,我不禁怀疑起来:已经找了一个多小时了,仍然一无所得,又是008下着大雪的深夜,这,这,能找着么?为了九个两爪钉,动这么大的干戈,划得来么?
心里这样想,嘴里不由自主地说出声来:“咳!咱们这可真是海底捞针呀!”
“不,不是海底捞针,还是有个范围。刚才我仔细问过王小明了,领完两爪钉回来,他就在材料场、机器房、休息室周围活动,别的地方没去过。”周铸自信地向我解释起来。
好,有个范围就好。我想。
按照王小明提供的线索,我俩又仔细搜索起来,可是几个地方都找遍了,结果还是没有。
这时,周铸脸上也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焦急,眉锋紧锁,上牙咬住下嘴唇一声不吭。我们站在牌坊下面,茫然四顾,一无所措了。牌坊的横额上题着八个鲜红的大字,那是上级指示的八字方针:安全、优质、高速、低耗。周铸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低耗、低耗”地嘟哝个不停。
就在这时候,周铸一低头,猛然发现柱脚旁有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小雪堆。我对这个小雪堆已经不抱希望,可周铸却蹲了下来,准备试一试。
嗬,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雪堆轻轻扒开的时候,他竟高兴得大叫起来:“哈,我俩为你整整忙活了好半天,你倒挺美的呀,躺在这里睡大觉!”说着,双手捧起一小捆两爪钉,朝着我,十分得意地笑开了。
“海底捞针,可真让你捞着了!这下该听我的了吧,睡觉去!”我也止不住心里狂喜,一把夺过两爪钉,顺手给了他一拳。
“且慢,你先数一数。”周铸喜滋滋地说。
“没错儿,一小捆放在这儿!”我抓住他的手往回拖他。
“我的好小李,你先数一数不好嘛!”他的笑容消失了,目光变得那么严肃。
我慌忙捧到亮处一数:糟糕,只有八个!
“咹,只有八个?”周铸说着,抓起两爪钉就往“七号”跑。我以为他还要跑去找七班副的麻烦,连忙跟在后边。不料,到了“七号”,他却乐呵呵地跑到七班副跟前,举起两爪钉喊道:“小刘,小刘,我找到了八个!”
“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你了!”七班副紧紧地抓住周铸的手,“什么地方找到的?”
“在牌坊那儿。”
站在一旁的王小明“刷”地红了脸,狠狠地打了自己脑瓜一下:“嗨,我这人真够呛!下午爆破的时候,我怕石渣压住两爪钉,就把它放在牌坊柱子旁边。刚才你问我,我心里急,什么地方都想遍了,就没想到这个地方!器材员同志,真对不起,太谢谢你了!”
“你先别谢,还短一个呢。”周铸轻轻地拍着王小明的肩膀,说:“你是在哪儿捆两爪钉的?”
“就在这儿。”小王指了指左边框架的柱脚。
“你往外拿的时候,绳子捆得牢不牢?”
小王眼珠翻了几翻,想了一阵说:“不太牢。”
“往外拿的时候,听见响声没有?”
“当时,只顾往外跑,没听见。”
“嗯,恐怕是往外跑的时候,丢了一个,爆破后和渣子一块除出去了……对,准在渣堆里。走!小李。”说罢,拉我就跑。来到石渣堆上,我站在下面,他站在中间,各操一把铁锨,慢慢地搜索前进。这石头也怪:在电灯光下,和两爪钉一个颜色。不瞪大眼睛,两爪钉从你眼皮下溜过去了,你也不知道。我俩找了半天,瞌睡虫悄悄地爬上了我的眼皮。周铸呢,却像这永不知倦的狂风暴雪一样,毫无困意,越找越有精神。我打了一个呵欠,说:“小周,天不早了,你这两天睡眠不足,又冻了两三个小时,非生病不可!反正渣堆跑不了,明天再找吧!”小周对我笑了一下说:“生病?那玩意儿和我没缘。这个两爪钉找不见,你把我捆上钢丝床我也睡不着。”我知道他那说一不二,板上钉钉的脾气,揉揉眼睛,放弃了动员他休息的念头。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暴风雪更加肆虐了。钻筋刺骨的寒风,顺着袖口、领口、裤腿灌满全身,冻得人好像光着身子钻进冰窟窿里一样,上下牙齿止不住咯咯咯地乱打架。周铸的眉毛、睫毛一片雪白,脸庞早就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了。他抓住我的手,嘴唇哆嗦着说:“要不——小李,你先回去吧!”
我干脆没有理他。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嘛,他不回,我咋好一个人先回呢!
“唉,你这个人呐,可真是……”噢,听他那口气,仿佛那一心要找到那颗两爪钉的是我,而不是他周铸!
010……找着找着,不觉就到了交接班的时候。七班副和王小明下了班,也来帮着找。四个人,八只眼,眼珠瞪得溜圆,仿佛要把渣堆看穿。铁锨越扒越轻,好像渣堆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一不小心,就会把它碰炸。扒着扒着,只听当的一声。
“住!”周铸一声断喝,我们三人一齐停下。空气顿时静肃起来,工地上轰隆隆的空气压缩机仍不知趣地直响,只见他两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插进石缝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好像出气一粗就会把那小指粗细的两爪钉吹跑似的。突然,一丝微弱的金属亮光在眼前一跳,一个两爪钉的尖头露出了渣堆。小周尖着两指,把两爪钉从渣堆里拈了出来,放在手掌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然后,吹吹上面的渣子,习惯地装进了衣兜,抬起头来,憨憨地朝着我们笑了。
我们三人同时轻松地吐了一口气。
七班副放下铁锹,面对周铸站了半天,突然,猛地伸出一双大手,紧紧地抓住小周,激动地说:“小周,相处了三年,我这才真正认识你!我太不应该了,刚才还和你吵……”
周铸漫不经心地说:“去你的吧!我心里压根儿就没那回事儿。不过,我这人就是这么个脾气儿,往后呀,硬碰硬的事儿少不了!哈哈……”
“这样的事哪,只能有这一遭。往后呀,你想和我吵,我还不给你那个机会呢!
哈哈!”七班副也爽朗地笑了起来。
“对!这事儿只能有这一遭。周铸同志,感谢你给我上了一课。”小王也十分激动地说。
山风继续疯狂地刮,大雪仍然纷纷扬扬地下。我们四人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
周铸猛然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笑着说:“该睡觉了!”
“你也需要睡觉吗?不是讲,把你捆上钢丝床,你也睡不着么!”我笑着说。
“那是刚才!”
“现在呢?”
“现在呵,现在一上床,你就是在我床头上来个万炮齐发,也别想把轰醒!”
“哈,哈哈……”山谷里回荡着工程兵战士的朗朗笑声。这笑声,透过漫天风雪,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