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里最温柔的悬念·
过生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廖小白很严肃地告诉我。
我笑着对他说:是很好。因为可以收到很多礼物。
在我十几岁的世界里,廖小白是我最好的朋友,于是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请了他来帮忙。
在快乐的聚会后,年轻的身体开始被偷尝的酒精驯服。其实我们只是喝了一点点含酒精的饮料,但一个个都已经头晕眼花了。
我指着一大堆礼物说:小白,帮我扛回去。于是他就帮我扛回去了。
我们关系太好了,住得太近,是邻居。不过,他小我一岁,小一岁,就低了一个年级,就是学弟。
第二天,我醒了,全然不记得所有的事情。然后我继续快乐地上学,放学。礼物太多,我需要慢慢拆开才能看完。
是啊,此时的青春还早,年华足够挥霍,我急什么呢。而礼物,总是到最后被遗弃了。
何娟买的胸针掉到了卫生间的水池里,蒋勤送的红木手链也因日久发霉了……时光是无情的,任什么它都能带走,痕迹不留。只有那个蓝色铅笔盒我一直没丢。
我很奇怪,它为什么始终在我身边,一年又一年,用不上,又不舍得扔,一直跟着我到了这座南方城市。甚至,我都不知道那是谁送的。
在一个太阳很好的春天的上午,我又想起了这个问题,于是我翻过来翻过去,仔细研究着那个蓝色的铅笔盒。
终于,在盒子里面的角落里,我发现了一连串的字母,小小的,写着LXBXHSJM,字母是用小刀刻上去的,痕迹深刻,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雕刻的人非常用心、非常认真。
我轻轻地念着那些字母,LXB,我忽然想起来了,那不是廖小白的名字吗?那么廖小白到哪里去了呢?
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便打了电话回家,问我的母亲:当年隔壁的那个小男孩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说:和一个漂亮女孩子订婚了,准备在上海结婚。我又辗转从同学那里要到了他的手机号码。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比起小时候成熟温柔了许多,是动听的男中音。
我说:你好。
他说:你也好啊。
叙旧是美好的,在电话中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
最后,我说:你还记得那年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上面刻着一句话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反问我:我送过你蓝色铅笔盒?还在上面刻了一句话?
我哑巴了。
他说:没有,不是我。
那LXBXHSJM,廖小白喜欢沈佳敏,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笑了,我这是怎么了,过去那么久的事情,还有那么重要吗?那句疑问还是没有出口,留在了心底。风吹过我的鼻梁,我终于感觉到了冰凉,那是眼泪蒸发的缘故。
我说:祝愿你们幸福快乐,白头到老。
他说:谢谢,也祝愿你找到幸福。
放下电话,我忽然觉得回去的路那么长,而生命如此寂寞。我再也找不回,那个缠着我一口一个好姐姐的男孩了。不久,小我两岁的妹妹也要结婚了。
我回家了,年华本是如此,轻轻松松地就驶过了,只有你的心,永远停留在那里,舍不得走。
我和妹妹一段一段地回忆着当年的糗事,笑得快活。
妹妹说:你还记得吗,你十六岁生日那天,爸妈都不在家,你喝醉了被小白送回来,还发酒疯,拿起小刀到处乱刻。
我愣住了,随即问道:我是不是还刻了一个铅笔盒,蓝色的?
妹妹说:是啊,原来你记得啊,那是小白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原来如此。
我笑了,笑到眼泪都流出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他如此之深,把那点青涩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藏着,连自己都骗过了。
自己偷偷地刻下了告白,让自己心满意足。
原来,在廖小白的回忆里,我只是一个与他亲近的姐姐。
而我的青春里,居然有过这样一场波涛汹涌的暗恋。最美,却徒劳无功。
那个年代的我们,爱情如此隐晦又胆怯,不敢见阳光。
没有人生来就懂得如何去爱,有些感情永远不说出口,某一站一旦错过就永远不再。
下一站,我不会再沉默。
·那些教过我们的人·
[不比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宁北悦其实很反感她在2005年整个秋天所要做的额外工作。她要代替齐抿整理每个人的汇报,那些以各种名义必须要交上来的报告,比如暑假野外实践考察的收获总结,又比如组织学院的对外法律援助。因为齐抿是班长,而她是班长的女朋友。
班长其实根本不会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套话与废话。但北悦要看,然后她还要提选出其中一两句话,这样开班会的时候就会显得齐抿很用心。
当北悦独自在宿舍里寻章摘句的时候,齐抿在学校操场上踢足球又赢得了好几声喝彩。看到厌烦时,她把大沓从笔记本上撕扯下来的纸、印刷有学校题头的信纸、专门用来写报告的B5的打印纸,翻过来盖在桌子上。连足球队的出战宣言,也由她归纳。女生给男朋友做点细致活好像天经地义。
最后一页的背面是几行清秀的字迹,全然手写,信笔涂鸦的架势。
我并不比一朵毛蕊花或牧场上的一朵蒲公英寂寞,我不比一张豆叶、一枝酢酱草,或一只马蝇,或一只大黄蜂更孤独。我不比密尔溪,或一只风信鸡,或北极星,或南风更寂寞,我不比四月的雨或正月的融雪,或新屋中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北悦笑了起来,一个人发笑。她又念了一遍,还是忍不住发笑,笑着笑着就翻过来看。
[足球队员和足球队员是不一样的]
一个大男生被人看见了自己抄写在废纸背面的话,多少有点尴尬。在第三学生餐厅相遇时,北悦有意无意地提到了这个笑料,王戈尴尬得一直低着头。北悦就更加想笑了:喂,看不出你的心思这样细腻啊!
哪有,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顺手抄写的,就是觉得念起来很有意思。王戈说。
这也就是间接在说小宣言也是在图书馆里寻章摘句抄的。北悦把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还给王戈。王戈又看了一眼北悦,说:我认识你,你是队长的女朋友。
王戈也是校足球队的。
足球队员和足球队员是不一样的。有一阵子北悦以为所有校足球队队员都有后来面目可憎的嫌疑。
齐抿早在2004年的10月入学军训未结束时,就把她给“拿下”了。这个词后来齐抿当着他的哥们也照用不误:嘿,我在她面前进了三个球,打横一把抱起她,就成了,一分钟拿下。
北悦得承认,看着额头满是汗,骄傲又兴奋的足球队队长下场后,枉顾其他女生的尖叫和殷勤,直接满足了她的虚荣,确实拿下了她。然后,给他递上温热的盐水,送上白色的毛巾,甚至洗满是男生荷尔蒙气味的球衣,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大一以后,满世界都知道她宁北悦是齐抿的女朋友,蔷薇有主了。
满世界。
[两个人一起滚落地上]
2005年5月的夏天,齐抿带着球队跟隔壁的政法大学一仗打下来,棋逢对手好不容易胜了,吆喝着一起去小餐厅吃烧烤喝啤酒庆祝。他请客,携带宁北悦。混杂在一群男生中间北悦觉得很不自在。男生们明显想放肆又没敢彻底放肆,挨个客气地向北悦敬酒,然后齐抿一一代喝。这样就衬得场面更加热闹,倍儿有面子。北悦对每个人赔笑着,自己却只喝着果汁。
这当中只有王戈沉默不语。轮到他,也只是举一举杯子,慢慢地咕咚完一杯。齐抿推开杯子,揽过王戈的臂膀,很义气地说:嘿,你怎么不一口干?一点也不爷们。
王戈看看齐抿,再看看北悦,只说了一个字:干。于是他们就干了三打十二瓶装的青岛,也就是三十六瓶。
然后齐抿明显醉话连篇起来:看不出你小子场上不错,酒量也不错。王戈仍然只是默默地灌着酒,像无底洞一样。最后下了饭桌,两个人一起滚落地上。
滚落之前,王戈说:别喝了,我输了,再喝该伤胃了。
[一定要给自己面子的人]
中文系的王戈和法律系的齐抿是不一样的,就像足球队队员王戈和足球队队长齐抿是不一样的。愿意给别人面子的人,和一定要给自己面子的人也是不一样的。
那一瞬间北悦忽然想起了塞林格的自白: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她一直观看着,全程观看,毫不劝阻。很多事当事人骄傲而迟钝,而旁观者却手握计算器细致地得出了计算答案。
天平已经倾斜,但有些人看不见,因为这倾斜静默无声。比光明正大更具诱惑的,是隐蔽藏匿的爱。
2006年秋天齐抿没再出现在足球队,大三之后就业跟考研便成了两座大山,他的班长职务也歇了。最搞笑的是,同年他的体育课没及格。在辅导员办公室外,北悦听到了精彩的对白:这传出去不是笑话吗,堂堂校足球队队长三千米居然没及格……
北悦听见齐抿解释道:因为上午脚痒忍不住去踢球了,结果下午……
后面的北悦没有听下去,因为她走到对面比邻的文学院,仰头看见了红纸黑字的喜报,其中一条是王戈同学获得校职业规划比赛二等奖。
齐抿出来以后冲她说:在看什么?我们下午去下体育老师家吧,只好给他送点礼了,有一科不及格不好评校三好,找工作又少了点东西。
晚上从教工宿舍区出来,风一下一下地吹着北悦的眼睫毛,很刺眼。她在泪眼婆娑之前说:我们分手吧!
齐抿愣了半天才回过神,他骂了一句,然后开始气急败坏起来。北悦不想解释自己流眼泪是因为眼睛里掉进睫毛了,如果这样能够让齐抿好过一点,她也无所谓。
[王戈不会]
北悦准备了许多话告诉王戈,比如为什么要分手?因为我感觉自己喜欢你。为什么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的细腻、喜欢你的沉默、喜欢你照顾他人的处境与想法。所以如果你不介意背负一个抢人女朋友的小小恶名,那,我愿意做你女朋友。
王戈一一听着。最后他只回了一句话,这句话只有一个字:好。
王戈更像个男人,而齐抿,像一个起初迷人但渐渐会让人抗拒不安的男孩。
宁北悦对自己说:你的眼光不会错。
王戈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说拿下了她,仿佛她是一件玩具一个比赛目标一件打赌的彩头。王戈也不会让她做那些烦琐的所谓女朋友该做的事情。王戈更不会动不动就和人拼酒,炫耀地说:我女朋友漂亮吧。甚至,他提到过去的女朋友时,也不曾说一句恶言。
直到有一天王戈和她约会时,忽然说,有个同学经过,他打算送一送。她懂事地自己回了学校。
在学校遇见齐抿的时候,她想假装没看见躲闪过去。但齐抿径直走到她面前,她有点慌张。他想做什么?已经分手了,何必纠缠。齐抿却只是望着她,良久,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了,不大像从前的脾性。
北悦赶上去: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你就直接说吧。
齐抿想了想,回答: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最近好不好。
只是这样吗?北悦问。
齐抿没有开口,终于伸出手,掌心是他的手机。清晰的画面浮现在小小的屏幕上,是王戈和另外一个女生。
她转身而去,她需要解释,王戈的解释。他用足够成熟的语调说,那是以前的女朋友,需要借钱,怕北悦多想因此没有提。沉默了半天,她点了点头,又想了一想,轻轻地说:我们分手吧。
王戈愣了一下,仍是一个字:好。
她给齐抿打电话,像是落难的公主求助路过的武士:我们重来好不好?
[终归教过我们的]
电话中的齐抿说:太迟了。
齐抿已经毕业了,与现在的女朋友不声不响地拿了证。
而王戈,寂寞令男生长大成人,但使王戈寂寞的,不是她宁北悦。他掩盖事实,他去见以前的女友。北悦早该知道,必有一个女生在前,才令一个男孩兼顾隐忍与美德。隐忍与美德是别人教会他的,不是北悦。那个女孩,让王戈刻骨铭心。
王戈始终难忘前女友。
这是北悦无法忍受的残忍事实。
2008年的夏天,毕业时分,空气如往年一样炎热。
她喝了一些散场告别的酒。
宁北悦回过头,站台空荡荡得不像话。她忍不住蹲下身,仿佛要呕吐的样子。她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扶到垃圾桶边,良久她恢复过来。这个人说:吐完就舒服了。他递给她纸巾,送上纯净水漱口。他的动作手势,语言神态,温柔而克制。这个人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女生,女生说:我们该上车了。
宁北悦:谢谢。
谢谢属于他人的齐抿。
那些教过我们的人,终归都成了过去,不会在我们身边了。
但我们还是会继续长大。
·你有句对白,在世上讲过·
[你不要在我买回了钱包以后才说它不好看,也不要在那瓶花提前凋谢了再提醒我没加酒精没加糖。]
2007年,你来看我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在视频里惦记着你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就一点也没有老,一张娃娃脸就像是明天就要去和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约会。
结果第二天你出现时,我们谁都没认出谁。我哪里想到一夜之间你就从少年成了中年人打扮。你把头发剪成了板寸,像是时刻准备提着公文包去开会。本来,你就是这种职业身份,你在银行工作,天天坐在办公室里。你说你在炒基金,现在银行里人人如此,运气好就可以五子登科。我不对你的世俗但崇高的理想作评价。
你看着我桌子上的花瓶说:什么时候买的?
我仔细回想:跟同事五天前买的,她三我七分了这么多。
你低头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枯了,笨蛋啊,记得要加糖加酒精才能够开到半个月。
你千里之遥来见我就是为了挑剔我布置的花瓶纯粹是伪装精致吗?我一摔钱包,就要发脾气。我知道,我从来就没法成为符合你想象的小淑女。
我还没来得及燃放烟花一样燃放脾气,你又盯着我那个长方形的皮包说:钱包太大,你手太小,拿着不好看哦!
我冲你大吼:你不要在我买回了钱包以后才说它不好看,也不要在那瓶花提前凋谢了再提醒我没加酒精没加糖。
你举手投降:好啦好啦不说了,肚子饿啦,我们去吃烧烤怎么样?
我说:好啊好啊!
我点生蚝、点香菇、点土豆、点蟹柳,我辣得拿果汁清洗。
你说:小乐,你好幽默,这样搞不如去吃火锅。
我白了你一眼:你才幽默,你全家都幽默!
[我太享受你这样计较、这样耿耿于怀、这样积极主动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2005年冬天,我们见面的时候冷得要死。本城流行把基围虾香了辣了再吃,你说你在那边吃不到,所以一定要尝尝,结果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我是故意的,我忽然不想那么容易就满足你的愿望成全你的想法。最后我把你带着上了回去的572路公交车。一路上你失落得不停唠叨。
我冷哼了一声:男人啊,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我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得到了,就无所谓了。不过你的优点和缺点一起爆发了,你开始死缠烂打说下了车接着找,肯定还有地方吃得到,我八风不动任凭你拉扯。我太享受你这样计较、这样耿耿于怀、这样积极主动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我承认,我心底藏着另外的遗憾,使我不得不这样对你。这样小的一件小事,也要拿你折腾。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爱情吧!我们就这样在车上闹腾着,旁边的人眼光扫射,管他们呢!
我当时说什么来着?我说:拜托,你已经二十六岁了,还像个小孩子。你居然撒起娇来……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十九岁的大三夏天。
[我阻止了你,我说:先别说,别说,反正都是相同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