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经历了番茄鱼男孩,又经历了似真似幻的电影院男生之后,换了一份靠近母校的工作。徘徊在湖边时,广末回想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深爱的男孩。在他的忌日,她会给他的父母,写一张祝安的卡片。
这一天,广末在湖边遇到了一个背着双手的老人。这个老人也在湖边眺望许久,然后坐到了广末身边。
这个老人打量着广末的面孔,忍不住对她说:孩子,你看起来很悲伤,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
广末只能点头,老人猜对了。
嗯,我的老伴,他也去世了,就在半年前。我在这所学校教了四十年书,我们结婚三十年,然而他总是不能戒烟,确诊是肺癌,就已经是晚期了。不到两个星期,他就离开了我。骨灰,就撒在这湖里了。
广末说:那您,一定也很难过吧!
非常、非常难过。
两人静默了,老人不再说话,伸出手放在广末的背上,轻轻拍打着。良久,老人又开口说:在他去世以后,早上起床,我不知不觉就去厨房,给他煮他生前最爱喝的红薯粥。我喊他的名字,没有回音,我才醒悟,红薯粥他是再也吃不到了,最后我就把粥倒掉了。
广末静静地倾听着,凝视着老人的白发。
我本来以为,我只能忍受孤独一个人生活下去。直到,学校里外系有一位退休的教授开始约会我……
孩子,没有人能够忍受一个人变老,然后凄凉地独自上天堂。就算我们相互陪伴了三十年,还是没能白头到老。所以,我答应了那个同样单身的老教授去看电影。可是我看着看着,睡着了,等他叫醒我,电影已经放完了。出了电影院,他忽然跟我求婚,把我吓到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怎么会脸皮这么厚呢?
后来您答应那位老教授了吗?广末被这个故事深深地吸引了。
孩子,你猜猜看?老人笑了。
广末说:您答应了。
那个老头说,他要感谢一个男孩。是那个男孩鼓舞他,让他有勇气跟我求婚。
为什么?
因为,那个女孩明明一个人先到,也不跟旁边的人说话交流。那男孩子明明就不是女孩的对象,但他却一口咬定,说女孩就是他的女朋友。于是,那个女孩就把头靠在了男孩的肩膀上。就这样,那个老头子深深地被激发了斗志,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实在是,太不矜持了……不过可惜的是,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我没有目睹那一幕,也不知道是那个老头子瞎编的,还是真的。
广末此刻终于笑了,她说道:我相信一定是真的。
老太太微笑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答应他了。
[最后的电影票]
也许那就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可以随随便便就说一个陌生女孩是自己的女朋友。还也许,那男孩是个高手,轻易便看出了广末的脆弱悲哀,总之,他很绅士,懂得体贴怜惜一个女孩儿,所以暂时冒充了广末的男朋友。
广末没有告诉那个湖边相遇的老太太,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当事人。老太太说了最后一句话,便离开了湖边。
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广末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电影票。时间广场电影院第五放映厅三排十三号,这是顾湘那天未曾使用的电影票。广末将它放在手心,又握紧拳头。
老太太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对广末说的,而是看着湖说:我会好好活下去,也会常常来看你。
有一些白色的水鸟盘旋在湖上,时高时低,时聚时散,天光云影倒映其中,慢慢地流淌。这景色美如仙境,而失去之人,去往了世界尽头,永不再返。沉默之中,广末仰起头,头顶的云,已经不再是之前的云。
在她手心里,永远失效的电影票,封过了塑料膜,被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侧边的入场部分和票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世界曾经无比冷酷,但广末不该对自己同样残忍。她站起身,任凭晚风吹走了她手里的电影票。
·真有青梅竹马这回事·
一、
这辈子最受伤的那一次,你还记得是什么事吗?
在边村还是学徒的时候,他给一个年轻的男孩理发。那男孩坐下时就说了一句,帮我修理一下,别剪太短了。
边村说好,一只手拿梳子,一只手拿剪刀,开始动作。那男孩从遮挡碎发的白布后面伸出手,打开手机举起来看小说。
过了十几分钟,男孩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镜子,愣了几秒,然后默默关掉小说,打开手机淘宝,搜索了两个词:帽子、男式。
后来边村终于成为正式的理发师,给阿央做头发的时候,他说,这是他辈子最受伤的一次。你呢?
当时阿央正在玩手机,心不在焉地听了这么一个小故事。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镜子,愣了几秒,然后默默关掉微博,打开手机天猫,搜索了两个词:帽子、女式。
二、
年轻的时候,如果大泽有两只麻母,他会把两只都送给阿央。阿央权衡比较一番,将疲倦的那只还给大泽,留下气力充盈的那只,眯起眼睛,举到侧脸旁边。
亚热带季风吹过的江汉平原,光照充足,入夏炎热。老师们都倦怠疏懒,中午休息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孩子们,跑出学校去玩。
玩什么呢?比如活捉麻母。
麻母其实就是金龟子。这种楚地繁多的昆虫,和野蜜蜂差不多大,一身麻黄色,善于飞行,当地方言就给了它这么一个敦厚的名字。
被活捉的麻母,大泽稳稳捏住,拿一根细细的竹签顺着它的背部扎进去。这可怜的昆虫因为剧烈疼痛,不停地振动翅膀,作残酷的死亡之舞。
有人用来取乐,也有人用来示爱。大泽是为了阿央才抓这种昆虫的,不然他完全可以去看书,他喜欢读各种杂书,津津有味手不释卷。他热爱学习,也热爱搞好成绩。
他的爱好,阿央没有。
在麻母拼命挣扎扇动翅膀的时候,阿央享受到一阵清凉惬意的微风,她闭上眼睛,脸上无声无息地泛出微笑。
为了这笑,大泽愿意为阿央做任何事。
三、
下午,阿央回到学校。上完课数学老师在课间休息,披着浅蓝色西装,有一搭没一搭地找阿央说话:今天的函数公式理解了吗?
阿央说:理解了。阿央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数学老师用一种奇怪的笑容恳求:我今天没带水,讲课实在口干,你喝不完,就给老师喝吧。
阿央犹豫了一会儿,交出了水瓶。
一个有年纪的男老师,满脸馋嘴要喝女学生喝剩的矿泉水,这事真的挺恶心。
晚上自习时,数学老师巡场监督,当他转过身,大泽就起身,悄无声息挥动钢笔,像只敏捷的猿猴。这个数学老师回家后才发现,自己价钱近千的名牌西装遍布墨水。
大泽干的这个事,班上所有人都看见了,但所有人都不说,任凭老男人第二天怎么咆哮,也没人肯举报是谁干的。
老男人突然明白,自己犯了众怒。他冷笑几下,拂袖而去。
半个多月后校庆,学生们组织表演节目,文艺部长对大泽说:你搞个面具,当蒙面佐罗吧!现在大家看电视,可迷蒙面先生了。
对了,我让阿央给你配戏。文艺部长说完,对着大泽挤眉弄眼。
大泽一口答应,心中颤抖。当时他年纪还小,这个十五岁的小镇少年,并没有意识到,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阿央,
也是他后背上的竹签。他努力展翅,也没能飞出半毫米。阿央心中有一块堆雪的田。
四、
空白迷茫的阿央,坐车去了城市江边。从小镇到市区江边,只需要半个小时。在那里,宽阔的江面横着渔网和乌黑的小舟,风吹荡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里还是未开发的格局,时代保留的天然美景,时代以后也会改变。几千米之外,就是小城市最繁华的地段。
几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顶着太阳,来到江边。
他们小心翼翼避免弄脏白球鞋,卷起衬衫袖子和深蓝色裤子,握住撑杆,留一个同伴在岸边举起黑色的照相机。
他们在摆拍,那个时候这词还没流行。拿照相机的男孩戴着石英手表,阳光反射过来,阿央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来,一起照。
斜挎照相机的男孩伸手,阿央抓住了那只手。距离很近,她看见照相机的牌子叫奥林巴斯,这比大泽家的凤凰牌洋气太多。
城市玩摄影的少年抓住女孩的手,气定神闲,全无羞涩。那个下午的阳光旺盛,整个江面明亮如雪,阿央晕头转向,跟着男孩脱离了群体。
找不到女主角,大泽的表演被砍掉。他找遍了整个小镇,不见阿央的踪影。他多么想告诉阿央,她不能再逃课了。
在经济不发达的城镇,考不上大学的女孩子,大多数去了沿海城市,在服装厂令人眩晕的白炽灯下,眯起眼睛裁剪衣服;或者留在当地飞快嫁人生子,看家做饭,垂垂老去。
这样的青春,毫无意义,只有剩余价值。他知道阿央的家境,他们家面对面做了十几年邻居,门口种下的小树都已参天。
校庆结束后是会考,过了会考就能拿到一纸高中毕业证。阿央出现在食堂旁边,她拎着凉鞋,在水龙头前哗哗洗干净两脚。
大泽最后问阿央:考不上大学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阿央也问过黑石。
那就开个照相馆!你当我的模特。黑石漫不经心地搂住阿央。这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大泽无法匹敌。
从小玩摄影的男孩,发表过摄影作品,还得过奖,更把阿央印在了报纸副刊上。
家有富余的钱,黑石要去中国屈指可数的大城市。他要闯荡,趁他年轻时。
辗转在火车上,阿央紧紧抓住黑石的手臂,欣赏车窗外的郊野湖泊、树林和山峦,以及铁路沿线新兴工业城市的高楼大厦,像睁着眼睛做了个惊奇的梦。
一个月后,1998年的盛夏,电视和广播里,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播报新闻,长江流域多地水位越过了警戒线。
五、
大泽不得不爬上最高的树顶,低头俯瞰被淹的故乡,如一片苍茫汪洋。有人吼着救命,有人大难临头还抓着电视机不舍得放手,有人抱着自家的黄狗一起被淹没,有人被冲走。只有两三岁的孩童不知恐惧,坐在大木盆里随流漂荡,咯咯发笑。
水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都不错,大泽第一时间救出隔壁的老婆婆,拉着瑟瑟发抖的老人家爬到屋顶,回头转向阿央家已经来不及。
后来纵横肆虐了半个中国的洪水终于减退,大泽回到了自家的房子,他家地基扎实没有倒下,但是值钱的东西都没了。
幸存的居民在夜里哭了,哭声此起彼伏,哭累了,变成呜咽。还好,大泽父母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他。
换掉泡得稀烂的背心,擦干净身体,大泽平躺在地板上,就着矿泉水干啃泡面,瞪着眼睛看满天的群星,他突然牙齿打架,觉得寒冷瑟缩。他在想,被洪水卷走的屋顶,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阿央。
六、
远走他乡的阿央,耳濡目染间对艺术了解更多了。
黑石在渴望通往大师的路上,充满了模仿。阿央厌恶的名单也随之不断拉长,神经质的荒木经惟、压抑抵死的法斯宾德、古里古怪的达利……她不喜欢那些外国人,他们害她总是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头。
她花了一年的时间才能在明亮的光线下脱掉衣服,坦然地当一个模特,后来就越来越失去紧张羞涩。在租的顶楼屋子里,黑石拍她,她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唯一的例外是个叫瓦尔达的老太婆,拍的东西有种难以言喻的绵软悱恻。一堆土豆里,露出一张笑脸;碎石头堆叠出坟墓,上面开了几朵小花。这些让阿央想起自己被洪水覆盖的故乡和死掉的亲人。
她去过草原,也下过江南。
她署在杂志上的摄影人物名,起初叫云梦,到了上海,变成莉莎。然后她又去了西藏,再回北京,改叫央玛兰。像所有改头换面的女明星一样,改名换姓的央玛兰,更容易引发人们对雪域朝圣的空灵联想。
她是一个不错的艺术摄影模特,也是一件优美的人体道具,黑石根据不同潮流为她命名,换来名气和钱。
黑石去拍别的模特时,阿央在租的房子里专心洗碗。
黑石和别的年轻女孩也说同样的话,并且越说越顺溜:你太美了,你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女神,我要拍你。
阿央亲耳听到的那次,她觉得自己碎掉了。她和黑石打了起来,把地下室所有的东西都摔烂了,嗓子高亢,恶狠狠地叫嚷撕扯。过后,还是两个人鼻青脸肿一起赔偿了房东,再搬家。
这种事习惯了以后,阿央已经不介意了。她选择了这种狼藉的生活、这个狼藉的人,她有什么理由去折腾?
碗和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洗得洁净如新,细细去看,磨损缺口早已诞生。阿央抬起头时,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子,愣了几秒。不知不觉,她去过了许多地方;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不知不觉,绑辫子的姑娘,变成披头散发的女人。
她用手指沾水,在玻璃上写起字来,片刻,眼前浮出歪歪斜斜的两个字:李央。
这个名字简单、平凡,吻合她这样读书差,字也写得不好的女生。只念完高中,她就跟着她仰慕的男生走了。离开故乡,去真正的大城市时,男孩对她说:我是你生命中的黑石,闪耀与众不同的光泽。
这种透骨入心的自恋文艺腔,如诗句、如幻觉,曾让少女欢喜战栗,仿佛自身从此成了传奇,脱离了生活的尘土。
七、
阿央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收拾了衣服物品,打车去了火车站——在黑石外出拍片之时。
找到大泽不难,大泽连本省都没有出,念了省内的大学,找了省会的工作,工作的同时还读了一个在职研究生,买了学校附近的房子。世上之所以有同学录,就是为了方便久别重逢的。
大泽没问阿央:这十年你都去哪里了,做什么了。
他买了很多材料,在家里做了十二道菜。在他们家乡,招待贵客的正式宴席就得这么多道。
然后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吃。阿央蹲在椅子上回忆: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捉麻母给我。
我记得。那些昆虫挺可怜的,不过死得其所。大泽回答。
小时候,你妈妈总喊我去你家吃饭。你妈妈做的菜很好吃。阿央面带微笑,回忆又美好又哀伤。
是啊。她老人家很喜欢你,说你是个好孩子。
阿央轻轻地把话题避开了“好孩子”,因为她离家之时,就已声名狼藉。
我还得谢谢你那时候帮我,那个老师太恶心了,又贱又好色,枉为人师。后来拿我出气,故意抓我作弊。会考而已,谁不作弊?
大泽点头,他看见的阿央,褪掉了少女的稚气,一身文艺女青年的迷人气质,大泽觉得有点熟悉,又十分陌生。
你房子都买了,什么时候找个女孩结婚?
正在找。
找到通知我,我会送一份很大的红包。我以我的右乳发誓。阿央摸着胸口说。
大泽愣了一下,笑了:好吧,你现在,你现在可真像个女流氓。
是吗?来,再走一个。你这个读书人。
大泽觉得阿央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小半生的命运,都仰仗读书逆袭。那时候,他多么想拉着阿央,一起走在这条光明大道上。如今,他已经醒悟:人各有志、各有造化。
他们消灭了所有的菜和啤酒,实在太撑,一起去阳台躺着消化,兼乘凉。
此刻刚好停电,远处高楼里有人点起蜡烛。暗夜中,大泽想起了少年时代,他常常打开窗户,眺望对面楼房的灯火。
那灯火中的人,是阿央。
八、
阿央说:你手艺真好,可以开餐馆了。
大泽来不及回答,阿央就换了话题:我想睡觉,你想吗?
大泽见过她的裸体,在印刷精美的艺术画册上,在摄影师的博客中,纤毫毕现。也许搞艺术和耍流氓本来就是一回事,大泽心想。他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好学生,但网络包罗万象,他一样被熏陶成熟。
阿央抱住大泽的脖子。
曾经连手都不敢碰一下的女孩,现在却轻易就可以睡到,大泽翻过身,压住阿央。
她追随了黑石十年,整整一个年代。
……
大泽沉沉睡着后,阿央轻轻穿好衣服,离开了他的家。她在街头游荡,彻夜无电,整片城区陷入长久的暗淡,直到灰云散开,月亮在头顶低悬,像一头年轻的白色老虎,与阿央静静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