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初的踪影
戏剧的最初踪影,远不是戏剧本身。
探求戏剧的最初渊源,实际上,就是寻觅古代生活中开始隐隐显现的戏剧美的因素。
一切向着文明进发的原始民族都不会与戏剧美的因素绝然无缘。但是,使戏剧美的因素凝聚、提纯的条件却出现得有多有寡,有早有迟,因此各民族戏剧形成的时间也有先有后。有的民族,戏剧美由发端到凝聚成体,竟会经历一个极其漫长的历史时期。也有某些民族,戏剧美始终没有真正凝聚起来。
芬兰美学家希尔恩认为:戏剧,在这个词的现代意义上它必然是相当晚近的事情,甚至是最晚才出现的。它是艺术发展的一种结果,这可能是文化高度进步的产物,因此它被许多美学家看作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后的形式。然而,当我们面对原始部落时,应该采取一种比较低的标准。最简单的滑稽戏、哑剧和哑剧似的舞蹈常常可以在原始部族那里发现,而这些部族往往还不能创造出一首抒情诗。由此可见,就戏剧这个词最广泛意义上而言,它是所有摹仿艺术中最早出现的。它在书写发明之前就有了,甚至比语言本身还要古老。因为作为思想的一种外在符号,原始的戏剧性行为远比词语更直接。(希尔恩:《艺术的起源》。)
总之,希尔恩认为有两种“戏剧”,一种是现代意义上的戏剧,一种是降低标准之后才能发现和承认的原始戏剧。希尔恩虽然没有对两者之间质的区别作出明确的界定,但他充分肯定了原始社会中戏剧美因素的存在。
戏剧美的最初因素,出现在原始歌舞之中。
然而,原始歌舞作为戏剧美和其他许多艺术美的历史渊源,具有总体性质,(以原始歌舞为渊源的,并非仅仅是戏剧艺术。过于直接地把原始歌舞说成是戏剧的根源,在理论上显得浮泛;而如果因为中国戏曲至今包含着歌舞因素,把原始歌舞与中国戏曲的特征紧紧勾连起来,则更在理论上显得勉强。)它与戏剧美的实际联系需要作具体解析。
原始歌舞与当时人们以狩猎为主的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有的甚至相互缠绕,难分难解。但总的说来,歌舞毕竟不同于劳动生活的实际过程,它已对实际生活作了最粗陋的概括,因而具备了象征性和拟态性。
早期的各种简单象征,主要是为了拟态。符号化的形体动作,是拟态的工具和手段。原始人拟态的重要对象,就是整日与之周旋的动物。中国古代的《尚书·舜典》载“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就是指人们装扮成百兽应节拍而舞。这种理解,可在《吕氏春秋》中找到佐证。(《吕氏春秋·古乐》:“拊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兽。”)在原始社会,人和自然处于生疏状态,人和百兽有着严峻对立,但在原始歌舞中,这种对立被暂时地消融,连时时威胁着人类的千禽百兽也被包容在人的形体之内,按照人的意志、情感、节奏舞动跳跃。在这里,人通过审美活动,获得了幻想化的、很有限度的自由,开启了用艺术方法克服外界生疏化的门径。
拟态表演,又因原始宗教而获得了礼仪性组合。在原始人面前,自然物不仅具备人一样的活力,而且这种活力又是那样巨大而神秘,那样难于对付。万物不仅有灵,而且是值得崇拜的神灵。因此每个原始部落常常选取一种动、植物或自然现象作为崇拜的对象,构成自己的徽号和标帜,这就是图腾。图腾崇拜的集中体现,是祭祀仪式。在祭祀仪式中出现的歌舞,渐渐被组合成了一定的格式。这便使戏剧美的因素在原始歌舞中经由象征、拟态和仪式进一步滋长。
古人图腾崇拜的具体仪式已很难知道,但是,几十年前还处于氏族社会末期的我国鄂温克人图腾崇拜的一些情况可以帮助我们产生这方面的联想。鄂温克人把熊视为自己的图腾,虽然后来也不得不猎食熊肉了,但还得讲究一系列的礼仪:吃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仙人桂”(帐篷)中,要模仿乌鸦,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并对熊说:“是乌鸦吃你的肉,不是鄂温克人吃你的肉。”这一套“表演”完了,才能开始吃。熊的内脏是不吃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是熊的灵魂所在,事后要把它们连同肋骨一起捆好,为熊举行“风葬”仪式。葬仪举行的时候,参加者还要假声哭泣,表示悲哀。(秋浦等:《鄂温克人的原始社会形态》。)
在这样的仪式中,参与者面对着自己不得不损害的崇拜对象,铺展开了一个似真似假的场面,伸发出了一个似真似假的程序。这比仅仅摹拟几种禽兽的姿态显然进了一步,戏剧美的因素也就在场面和程序的组合中出现了。
二装神弄鬼
图腾崇拜的礼仪,需要有组织者和主持者。开始大多是由氏族中的首领担任,后来逐渐出现了专职的神职人员,那就是巫祝。
巫祝包办了人和神的沟通使命。对人来说,他们是神的使者,同时,人们又要委派他们到神那里去传达意愿。当中国社会进入奴隶制社会之后,图腾崇拜式的多神化原始宗教逐渐变成了一神教,巫祝的作用和地位也大大提高,女的叫巫,男的叫觋。
巫觋也是能歌善舞之辈。《说文》解释道,所谓巫,乃是“以舞降神者也”。《书·伊训》疏:“巫以歌舞事神,故歌舞为巫觋之风俗也。”巫与舞,可谓同义、同音字。每当祭祀之时,巫觋就装扮成神,且歌且舞,娱神,也娱人。
巫觋们的装神弄鬼,标志着戏剧美的进一步升格。这种装扮,已不是许多人浑然一体地拟禽拟兽,而是有着比较稳定和明确的装扮者和装扮对象,又具有被观赏的价值。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王国维确认巫觋活动是戏剧的萌芽所在。他说,在从事祭神礼仪活动的巫觋们中间,会有人从衣服、形貌、动作上来摹拟、装扮成神,古人就把这种装扮者看成神的依凭,在这里就存在着戏剧的萌芽。(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盖群巫之中必有象神之衣服形貌动作者,而视为神之冯依,故谓之曰灵……盖后世戏曲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这一论断,颇有眼光。
原始歌舞与图腾崇拜、巫术礼仪本是不可分割的,无论是象征性拟态还是巫觋的装扮都伴随着炽烈的歌舞,那么,在歌舞和装扮这两者之间,哪一点对戏剧美更重要呢?回答应该是装扮。戏剧美,以化身表演为根基。
从最后的意义上说,戏剧可以无舞,更可无歌,却不可没有装扮。后世的中国戏剧“载歌载舞”,而它的“载体”也是装扮,即化身表演。在这里,中国戏曲与其他各国戏剧有着共通的美学基石。王国维对中国戏曲史的研究,也正是在这个美学判断上,显示了他与之前和之后的许多同行学者的区别。
年代的久远,使巫觋活动的情况也失之于尘埃,很难为今人得知了。但在屈原(前340—前278)的(《九歌》中,还可寻得一些朦胧的信息。照东汉文学家王逸的说法,屈原被放逐之后,在乡间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觉得其中的歌词太鄙陋,便作了《九歌》。(王逸《楚辞章句》“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后人对《九歌》的创作时间提出过异议,但一般都同意这是祭神仪礼中的祭歌。《九歌》中有的歌是以祭者的口气写的,描述了祭神礼仪载歌载舞的盛况,有的则是以各种神的口气写的,在祭祀时需要由巫觋分别扮演,以被扮演的某神的身份唱出。
例如,《东皇太一》歌先以祭者的口气描写了礼仪与歌舞的情况,接着,祭云神“云中君”,“云中君”翩翩上场;“云中君”之后,祭湘水之神“湘君”和“湘夫人”,这对相亲相爱的情侣先后上场,各自表达着痛苦而深沉的思念;此后轮番上场的有生命神“大司命”和爱神“少司命”、太阳神“东君”、河神“河伯”、山神“山鬼”。他们都是被祭的对象,同时又都被巫觋们装扮着出现在祭祀礼仪中。最后一场是巫觋们的群舞“国殇”,表现着战士们勇敢战斗、不怕捐躯的精神和意志。
这样的祭神礼仪,需要有大量的装扮,又要把这些装扮联成一体,构成一个宏大的仪式。这里的歌、舞,这里的动作、表情,都有了一定的情节归向和情感归向,上下场的组合,井然有序,化身表演有了更大的明确性,而且也增加了更多的修饰性。这种祭神礼仪其实已经是一种包含着原始戏剧美的表演形式。
在这种祭神礼仪中,逐一登场的诸神都已经具备人间的情感特色,使人感到亲切。“湘君”和“湘夫人”对于爱情的焦渴和周旋,“大司命”的忧伤,“小司命”的惆怅,“河伯”的风流,“山鬼”的凄迷,各不相同。他们如若真有神的伟力,为何还要在情感的波澜中沉耽泳潜?为何还有那么多的苦恼和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