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的作者(《荆钗记》的作者,旧本上题作“丹邱生撰”,吕天成《曲品》记为“柯丹邱撰”。王国维因朱权道号为“丹邱先生”而断言“明宁王权撰”(《曲录》),误。)显然是为了全方位地宣扬中国宗法社会的礼义伦常,(《荆钗记》第四十八出“团圆”写到,王十朋与钱玉莲终于相逢相认,获得圆满的结局时,皇帝颁下圣旨,其文为:“诏曰:朕闻礼莫大于纲常,实正人伦之本。爵宜先于旌表,益厚风俗之原。迩者福建安抚钱载和,申奏吉安府知府王十朋,居官清正,而德及黎民。其妻钱氏,操行端庄,而志节贞异。母张氏,居孀守共姜之誓,教子效孟母之贤。似此贤妻,似此贤母,诚可嘉尚。义夫之誓,礼宜旌表。今特升授王十朋福州府知府,食邑四千五百户。妻钱氏,封贞淑一品夫人。母张氏,封越国夫人。亡父王德昭,迫赠天水郡公。宜令钦此。”)但艺术本身的丰富性总是超过目的性,广大观众喜爱王十朋、钱玉莲,是因为他们对婚姻的坚贞和对富贵的傲视。
《荆钗记》企图得到来自上层和下层的双重肯定,从效果看,体现下层人民愿望的一面更浓重一些。
这个戏在艺术上,弊病是男女主人公所采取的每一个重大行动都缺少有说服力的内心依据;长处是充分运用了横向对比和纵向起伏相结合的技法,使得这一长达四十八出的大戏一直保持着吸引力,让人看得下去。
二、《白兔记》
比《荆钗记》更强烈地展示离乱之苦的,是《白兔记》。(《白兔记》现存三种版本,一为明代富春堂刊本《刘知远白兔记》,一为汲古阁刊本《白兔记》,一为明成化年间刊本《刘知远还乡白兔记》(1967年在上海嘉定县一墓葬中出土)。三种版本有多方面的区别,但故事情节基本相同。相比之下,明成化年间刊本可能比较接近早期的演出本。)
《白兔记》借用了兵荒马乱的五代时期的一个题材,经后代作者大幅度的虚构,编排而成。
刘知远外出投军,妻子李三娘留在家中,却受到哥嫂的百般虐待,连新生的婴儿也难以存活,只得托一位好心的老雇公把婴儿带给刘知远。但是,刘知远已经再婚,把李三娘忘了。
李三娘既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孤苦伶仃一人继续苦熬着。她在井旁叹道:“一井水都被我吊干了,……泪眼何曾得住止。”十六年后的一天,一头白兔窜到井旁,后面跟追的是一名正在射猎的少年公子,他就是李三娘十六年前送走的亲生儿子。儿经问答,一家终得团圆。
这个戏,褒贬扬抑的态度十分鲜明,而标准却是民间化的,因此社会意义超过《荆钗记》。
在艺术上,它通过大幅度的人生跌宕,加固了戏剧性,却又质朴无华,富于生活气息。故事紧凑,人物鲜明,较多地表现了普通观众的审美习惯。随着这一优点同时而来的弱点,是语言上的平直粗疏,有欠锤炼,其他方面也颇多草率之处。
三、《拜月亭》(又名《幽闺记》,据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载,为元人施惠(君美)所作。关汉卿曾作杂剧《拜月亭》(全名《闰怨佳人拜月亭》,)南戏《拜月亭》是以杂剧《拜月亭》为基础创作的。)
又是一幅兵荒马乱的画面,又是一个流亡离乱的故事。
在一场战争中,逃难的蒋家兄妹和王家母女都走散了。在呼唤寻找中,两个女孩子由于名字谐音而回应,结果造成互相置换:蒋家妹跟随了王母成为义女,王家女儿跟随了蒋兄结为夫妻。只是王父不允,夫妻两分。
后来蒋兄考上状元,王父将女相嫁,才发现这是一对被自己拆散的夫妻;而义女蒋妹,则嫁给了一位武状元,居然也是熟人。
此剧的成立,大半是靠巧合,而且是层层叠叠的巧合。这在一般戏剧中会显得牵强,但在一个彻底离乱的环境里,一种连最简单的通信也没有的逃难长途中,依赖巧合成了唯一的人生希望,因此,艺术上的巧合游戏,也比较能够被理解。
巧合的发现,常常是拜月祝祈时的自言自语被人听到。这也是那种离乱生活造成的:逃难中的人们不便互诉底细,却又经常祝祈。
巧合和发现的手法有时也滑出了能够容忍的边界,例如戏的最后两个女子分别嫁给两个状元的巧合,就太虚假。
在情节设置上,一般同题材的作品总会在悲欢离合中铺展善恶两方的对峙交锋,《拜月亭》基本上没有走这一条路,而是表现了人们在离乱中的共同不幸,这对戏剧艺术来说很不容易。在剧中,人们都在战尘中奔逐挣扎,但都又尽量地互相扶助。不管是在崎岖荒途、小小客店,还是在月夜庭院、绿林山寨,处处都透露出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温和关系。就连男女主人公在荒路客店遇到尴尬,也立即会有一种通情达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话的是店主人,其实是代表着民间社会的一种精神互助。(《拜月亭》第二十二出“招商谐偶”中,客店主人对女主人公说了如下一段剖白情理的话:“小姐在上,老夫有一言相告。男女授受不亲,理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权者反经合理之谓。且如小姐处于深闺,衣不见裳、言不及外,事之常也。今日奔驰道途,风餐水宿,事之变也。况急遽苟且之时,倾复流离之际,失母从人二百余里,虽小姐冰清玉洁,惟天可表;清白谁人肯信,是非谁人与辨?正所谓昆冈失火,玉石俱焚。今小姐坚执不从,那秀才被我道了几句言语,两下出门,备不相顾,若遇不良之人,无赖之辈,强逼为婚,非惟玷污了身子,抑非所配非人,不若反经行权,成就了好事罢。”)这种素昧平生的温和关系与严峻的离乱背景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色”,能够让观众产生一种整体意义上的感动。
与其他许多南戏剧目一样,《拜月亭》在艺术处置上的一个明显缺陷是拖沓、冗长,穿插过多。戏开头到戏结尾都出现了的那位左丞相的儿子,在全剧发展的中途也曾几次出现,因为与蒋、王爱情主线颇相游离,显得有点纠缠。考之戏剧家的本意,大概是想把这个在战乱中发生的爱情故事,与上层政治斗争直接联系起来,以提高它的社会历史格调。这种追求无可厚非,但由于艺术腕力欠缺,未能把两方面有机地融合起来。这种融合,将由清代的历史剧作家来完成。
四、《杀狗记》
无论在内容还是在形式上,《杀狗记》(《杀狗记》全名为《杨德贤妇杀狗劝夫》。焦循《剧说》称:“《杀狗》俗名《玉环》,徐仲由作,仲由淳安人,洪武中征秀才,至藩省辞归。有《巢云集》,自称曰,‘吾诗文未足品藻,惟传奇词曲,不多让古人。’”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亦有记载。徐渭《南词叙录》中曾记有“宋元旧篇”《杀狗劝夫》《杀狗记》可能由此改编而来。)都要比上述三个戏萎弱得多。
说的是兄弟两人,兄长当家,却喜欢结交市井无赖,弟弟相劝反被赶出家门。嫂嫂明理,把一条死狗装成人样立于自家门口,兄长回家大惊失色,去央求那帮市井无赖帮助掩埋,市井无赖们不但不帮,反而商量着向官府告发,而弟弟却向官府自首,说门口死人的事只与自己有关。等到真相大白,兄长和官府都感动了。
显然,这是一出颇为浅陋的劝诫剧,贬斥了一个家长、一群损友,褒扬了一个弟弟,一个嫂嫂,但总体显得勉强。
观众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接受这个戏,并不是接受这个戏的主旨。他们只是在这里找到一种有关正常家庭伦理的寄托,借以鞭笞一下坏家长、坏朋友。
“荆、刘、拜、杀”四剧,略如上述。
《曲海总目提要》指出:
元明以来,相传院本上乘,皆曰“荆、刘、拜、杀”。……乐府家推此数种,以为高压群流。李开先、王世贞辈议论,亦大略如此。盖以其指事道情,能与人说话相似,不假词采绚饰,自然成韵,犹论文者谓西汉文能以文言道世事也。(黄文旸《曲海总目提要·白免记》。)
“荆、刘、拜、杀”四剧,在广泛传流的过程中几经修改,成了南戏向传奇衍变的温床。因此,人们既把它们称作四大南戏,又把它们称作四大传奇。在南戏向传奇衍变过程中起到更令人注目的作用的,是《琵琶记》。
五、《琵琶记》
《琵琶记》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地位,比它所达到的实际成就要高一些,因为它是明、清两代传奇创作的正式开启点。
《琵琶记》的作者是浙江瑞安人高明(约1305—1359),字则诚。他受到过程朱理学的充分濡养,又历尽仕途沧桑,终于辞去官职,在浙江宁波城南一个叫“栎社”的地方隐居起来,开始了戏剧创作生涯。
《雕邱杂录》载:
高则诚作《琵琶记》,闭阁谢客;极力苦心歌咏,久则吐涎珠不绝,按节拍则脚点楼板皆穿。
周亮工《书影》记:
虎林昭庆寺僧舍中,有高则诚为中郎传奇时几案,当拍处痕深寸许。
这些记载不无夸张,未可尽信,但他在创作《琵琶记》时的苦心孤诣,也可想见一二。
高明把这样一阙《水调歌头》写在《琵琶记》的开头,作为破题:
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
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做眼儿看。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与妻贤。骅骝方独步,万马敢争先?
这阙短短的词,相当系统地阐述了他的文艺观。
在他看来,文艺的主题应该关及“风化”,崇尚“子孝妻贤”,否则其他方面再好也毫无用处。
在他看来,文艺的题材应该从“才子佳人”、“神仙幽怪”的陈套里解脱出来,因为这些琐碎不堪的题材无以表现风化丰题。
在他看来,文艺应该“动人”而不是“乐人”,即应该追求情感上的震动和陶冶,反对浅薄的“插科打诨”,也反对“寻宫数调”。
可见,这是一种极为正统和刻板的封建礼教文艺观。但是,当他真正进入创作,笔端表现出来的一切又没有这篇宣言那样讨厌。显然,这是他的生活经历和内心忧伤在起作用了。
《琵琶记》的故事与上文所述《赵贞女》是同一题材,但旨趣大不相同,尤其是男主人公蔡伯喈,几乎是彻底翻案了。
《琵琶记》中的蔡伯喈,辞别白发父母和新婚妻子上京应考中了状元,皇帝下旨要他与牛丞相的女儿结婚。蔡伯喈说明自己已经娶妻,家有父母需要侍奉,因而要辞官、辞婚。皇帝和丞相极力促成婚事,蔡伯喈只得怀着思乡之情与牛小姐结了婚,做起京官来了。
他不知道,遥远的故乡遭受了灾荒。他的结发妻子赵五娘艰难地挑起了赡养公婆的重担。公婆死后,赵五娘剪卖自己的头发埋葬了老人,并把老人临终前的容貌画下来背在背上,手抱琵琶,一路弹着行孝的曲子,长途行乞,上京寻夫。
蔡伯喈在京城也一直思念着老家,牛小姐向父亲要求,让自己和蔡伯喈一起回去省亲,牛丞相答应派人去把蔡伯喈父母和赵五娘接来。
其实,赵五娘已经来到了京城。她寻到了状元府,向牛小姐叙述了全部遭遇,牛小姐深为感动。蔡伯喈知道父母双亡,十分悲痛,准备辞官回乡扫墓。皇帝得知此事,旌表了蔡伯喈、赵五娘、牛小姐,以及蔡伯喈的已亡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