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也只剩这张嘴了。"
医生别过头,我只看见她侧面轮廓,微微抖动着,和一旁年轻的男住院医生商讨。男医生上下打量我,我霎时觉得自己像条死鱼,包在昨日的报纸里。我一再保证会付清每一分钱,声音宏亮而且恳切,眼神直视两位医师,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是称职的好爸爸,只是最近刚好没有付保险费……
她拔出那支"维思通"笔,签好表格,大力吸了一口气后快步离开。
救护车在外头等着。其实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力气,帕特和我大可带着萨莉搭出租车,到十条街外的精神病院去,但既然现在萨莉已经办入院手续了,一切就得照标准程序来,而且搭这趟救护车还得花我美金五百块。
救护人员把萨莉五花大绑在轮床上,她还在振振有词地高谈她的创见: 光可以穿透一切,光轻软无比;天才就在我们心底。
救护人员把轮床推上救护车,固定好位置,萨莉被捆得像具木乃伊似的,两眼盯着车顶,表情放松而愉悦,帕特和我也跟着上了车。时间是清晨两点十四分,街上静悄悄的,静到连远在一百英尺外东河浪涛拍打河堤的声音都听得见。啪,车门关上了。
我们开在无人的东区街道,一路畅行无阻,不用开警铃,不用遵守交通规则,没有月色的夜漆黑一片。救护车靠边,停在一栋毫不起眼的建筑前面,墙面贴着白色砖瓦,夹在两栋相仿的楼房中央,两栋都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丑得伤眼。那栋白色建筑却揪着我的记忆,我有种旧地重游的异样感觉,但是什么时候呢?又是什么原因让我觉得有旧地重游的感觉呢?
我们上到五楼,通过两扇坚固的铁门,每道门上各有个狭长的窥孔。这层楼原来是双重上锁的病房。
值夜班的医护组员身穿白衣,清一色都是女性,个个严阵以待,迅速接过萨莉,完全无视我和帕特的存在,按部就班开始动作,一举一动毫不马虎: 肢体碰触能免则免;说话语气干脆、威严、有礼。萨莉全掌握在医护人员手里,我这个爸爸毫无插话的余地。如果刚才医生想消除我们的罪恶感,要我们用医学角度看待萨莉的病情,那眼前的护士却表现得像是我们把萨莉逼疯了一样: 好一点认为我们是不称职的父母,糟的话可能疑心我们自己也有精神疾病。我在一旁心急如焚,抢着照料萨莉,这举动显然惹恼了护士,她们巴不得我们赶快离开病房,这样才好工作。
护士领着萨莉到另一间房间,里头窄小似火柴盒,墙上的铁窗大得突兀,窗下方摆了张窄床。整个画面犹如一幅超写实主义的图画,梦境占据大半篇幅,做梦者渺小如豆。我加紧脚步也想跟进去,但一位护士拦下我,打手势要我出去,随即把门关上,这让我回想起几年前曾替纽约曼哈顿刑事法庭担任西班牙文的翻译工作,每次法警押来被告,动作都异常周到,和这些护士的动作大同小异: 他们尽管对自己负责照护的人一点感情也没有,却仔细到不让这些受照护的人擦破一点皮。